第六十九章 終有一別(1 / 1)
天光大亮,元清亦從定中醒來。修行一夜,未有寸進,又做了無用功。
說起來,這等情形已持續兩年之久了。
七幅「劍」字,七次突破,不僅將體內雜氣除去了十之八九,氣府劍胚也為寸許大小的燦燦丹丸,離第八煉圓滿僅有一步之遙。
然而,就是這最後一絲雜氣,卻如跗骨之蛆般附在劍胚表面,化為淡淡黑痕,任憑元清如何用功都無法動其分毫,修為亦因此停滯不前。
果然,這世間事,就如詩中所言,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人皆如此,縱是有道仙真,亦難免俗。
少年心中如是嘆道。
算算時日,還有半月,曹曦之課業便可教授完畢,屆時因果已結,恩怨兩清,當為別期。
彈指劍光起,化為柔軟輕風,拂開鋪門。只見街面上人跡稀少,甚是冷清,偶有往來者也是神色匆匆,不敢稍作停留。
一小隊軍士站在鐵匠鋪門口,為首之人年近四旬,濃眉短須,正低聲與柱子吩咐什麼,卻是數年未見的張堅。
柱子眉頭緊鎖,臉色凝重,只管點頭,待眾人走後,佇立良久,末了一聲長嘆,儘是濃愁悲憤。
轉頭見書劍居門戶大開,其猶豫片刻,隨後邁步向書肆走來。
元清早就將二人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卻是數日前,城西百餘里外的溪木鎮竟現絕戶慘案。
據報,鎮中屋舍盡毀,人煙全無,斑駁血跡隨處可見,路石殘垣上還留有數道爪痕,長逾丈,深逾尺,疑似妖獸所為。
張堅此番前來,一為傳令,命城中鐵鋪加鑄甲冑武器,二也是與柱子交個底,提醒他早做準備。
「元,元兄弟,」柱子站在桌案前,欲言又止,兩手在衣角上胡亂摩挲,雖年過四十,卻侷促得像個十來歲的孩子。
「怎麼,又沒酒了?」元清佯裝不知,起身笑着問道。
「不是,是......」柱子咧嘴回道,然未發幾言就被元清打斷。
「此小事耳,無需介懷,我去醉香樓買兩斤『醉春風』便是。」說着少年施施然出了鋪門,一轉便消失不見。
柱子見狀愕然,疑團滿腹,撓了撓頭,思索半天仍不明其就,無奈只能復嘆一聲,訕訕離去。
且說元清,出門沒幾步便拿了隱身訣,御劍而起,直奔溪木鎮。
既生去意,那便要徹底除了妖獸,以絕後患,也算順應本心,不違俠念,護得一方安寧。
至於為何不讓柱子請願,是不想那憨直漢子再因此結了因果,背了人情。
三個時辰後,元清來到溪木鎮,此地確如張堅所言,滿目瘡痍,遍地狼藉。
神念微掃,少年落在一處爪痕前,打量片刻,又御劍破空而去。
青州府。
未時,曹曦照舊捧着青壇來到書劍居,環顧四周,不見先生,也不覺詫異,放下青壇,自顧自拿起經義誦讀起來。
足足讀了一個時辰,元清才悠然現身,手裏還托着一口赤泥小壇。
「老師。」曹曦起身拜道,言辭誠懇,禮數周到,讓人無可挑剔。
元清目露讚賞,抬手將之輕輕扶起,而後問道:「你可願學劍?」
曹曦一聽此言,大喜過望,再無那幅得失不計、寵辱不驚的淡然之態,當即高聲回道:「願學,願學,曦兒願學!」
元清笑了笑,心中暗道:再讀書養氣,終究還是孩童心性,不過這樣也好,本是爛漫年紀,何作枯老姿態。
翻手取出一尺長短劍,交至曹曦手中:「劍名魚腸,長一尺三寸,為我昔年初識劍道所用,削鐵如泥,也算人間神兵,如今贈與你,日後當勤加練習,莫墜劍名。」
曹曦躬身接過魚腸劍,橫在身前,來回審視良久,不發一言,眼中神采莫名。
元清也不催促,就這麼手托瓷壇靜靜站着,眼前卻現出一方演武場,場邊老人身着月白長袍,頭頂炎炎烈日,顏笑如春。
突然一聲悶響,卻是曹曦跪倒在地,神情激動,恭聲說道:「弟子定刻苦用功,不負老師厚望!」
「好。」元清回過神來,將之喚起,隨後凝神聚意,並指作劍,一指點在小童眉心。
曹曦始料未及,眼前場景陡然大變,但見雲海翻波,神人舞劍,一招一式,行雲流水,變化莫測,又暗合四象八卦,陰陽五行,直把其看得神馳目眩,心神亦為之所奪,手中之劍無意識地越握越緊。
數息後,元清收回劍指,淡淡問道:「看明白了嗎?」
語出如雷,驚醒夢中人,曹曦猛然回神,卻仿佛大病一場,面色蒼白,腳下虛浮,頹然坐倒在藤椅上。
元清對此視若無睹,面無表情,仍淡淡問道:「看明白了嗎?」
曹曦勉力支撐,艱難回想,卻發現所見偕忘,唯有一道虛幻劍影在腦中留存,且愈發淡薄,幾欲消失不見。
過了許久,其睜開雙眼,虛弱地回道:「弟子愚鈍,只見得一道虛幻劍影,望老師恕罪。」
元清似乎早有所料,並未多言,只是打開小壇遞給曹曦,頓時酒氣四溢,還混着淡淡草藥清香,竟是一壇藥酒。
「都喝了。」
曹曦聞言沒有半點遲疑,抱起小壇,一鼓作氣喝了個精光。
藥酒入腹,瞬間化為滾滾熱流,游遍四肢百骸,補元益氣,推宮活血,隨後蒸騰而上,直衝天靈。
曹曦登時小臉通紅,雙眼迷離,同時有絲絲縷縷的淡白霧氣自周身穴竅散出,氤氳繚繞,如在天宮仙境。
恍惚間,有一縷清氣護住腦宮,並引着自己擺了一個劍勢,頓時體內熱流如百川到海,合和歸一,並沿此劍勢奔流往復,久久不息......
曹曦再醒來已是七日後。
仿佛大夢一場,其雙目雖睜,然神思未歸,躺在床上,仍覺身處雲端,過了許久才慢慢有了實感。
「娘。」曹曦輕聲喚道。
婦人一直守在床邊,不敢出聲,聽得呼喚,終於忍耐不住,哭喊着撲了上去,將曹曦緊緊抱在懷中,淚如決堤。
「鐵娃,你可算醒了!你可把娘嚇死了!」
柱子皺着眉,在外間吞雲吐霧,聽到哭聲立馬扔下煙斗衝進房內,見曹曦無事,長舒一口氣,喃喃念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念着念着,不禁鼻頭髮酸,眼眶也微微泛紅。
曹曦一頭霧水,待母親稍安,出言相詢,這才得知,自己竟不飲不食,昏迷了七日之久!
「爹,先生呢?我去找他。」回想起當日情景,曹曦跳下床,邊向外跑邊問道。
「鐵娃,你過來!」柱子急忙將其叫住,而後從懷裏掏出一本小冊遞給曹曦,「元兄弟走了,這是他留給你的,叫你好生修習。」
曹曦接過小冊,入目便是「太乙玄門劍」五個大字,看字跡,當為先生親筆!
打開觀之,竟是以蠅頭小楷所寫劍訣秘法;粗讀幾句,只覺得字字珠璣,句句精妙,似乎還與那神人所舞之劍法遙相呼應,不由心神沉溺,難以自拔。
柱子與婦人見小兒如此,相視一眼,頓覺寬慰無限,不過轉而又化為濃重憂愁,壓在心頭,揮之不去。
只因這七日間,獸蹤頻現,噩耗連傳。青州府百里方圓,村鎮盡遭屠戮,派出的數支斥候小隊皆全軍覆沒,城中百姓或逃或散,留困者足不出戶,街道上空空蕩蕩,唯有軍卒往來匆匆。
柱子本也打算舉家逃離,然曹曦未醒,又得元清囑咐,莫要驚擾,以免功虧一簣,錯失機緣。夫婦倆無可奈何,只能硬生生留了下來。
如今,城門四閉,各處戒備森嚴,再想出逃,已是痴人說夢。
沉默片刻,婦人給柱子使了個顏色,後者立即會意,隨其來到外間。
二人誰也不曾察覺:十歲小兒,沉眠七日,醒來居然不覺饑渴,甚至連身形都憑空拔高了數寸......
三日後,鐵匠鋪。
曹曦在屋內專心研讀《太乙玄門劍》,婦人和柱子在一旁收拾細軟,準備清水乾糧。
突然,鐘鳴大作,遍傳全城,接二連三,九響方止。
柱子當即抓起一應物品,又提了把朴刀,衝到後院,掀起一處草蓆,露出下方狹窄地洞,而後沖妻兒喊道:「快,進地窖!」
城頭。
沈文心和馬游之並肩而立,面色鐵青。
遠方數尊巨大獸影漸次清晰,卻是獅、虎、豹、狼、犀、牛六隻三丈大妖,一條八丈花蛇,以及一頭十丈巨象!
「馬兄,此時若走,或可有一線生機。」沈文心淡淡說道。
馬游之沉默片刻,而後洒然笑道:「大敵當前,賢弟何出此言?」
沈文心輕嘆一聲回道:「道兄何必明知故問?」
馬游之收起笑容,反問道:「怎麼,相交數十載,馬某人在你心中,便是這等貪生怕死,臨陣脫逃之輩嗎?」
沈文心搖搖頭回道:「道兄何須用言語激我?只是君本方外之人,不沾因果,不染俗塵,自有逍遙歲月,實在不必留下,與沈某陪葬。」
馬游之再問:「既知十死無生,何不隨我一同離去?」
沈文心側過身,微微笑道:「沈某自幼苦讀聖賢書,家國恩仇,宗族大義,多少也知道些。何況為官一任,本就要護一方安寧。今妖邪來犯,眾將士披堅執銳,視死如歸,身為城主,沈某又豈能偷生。」
一番話言辭淡淡,卻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馬游之聽後點點頭說道:「好,既如此,馬某也不再多言,便留下來,看看這群畜生究竟能翻起多大風浪!」
「馬兄,你......」沈文心聞言一驚,急忙勸道。
但話一出口就被馬游之擺手打斷:「貧道這一生,東奔西走,庸庸碌碌,早已無緣大道。如今壽元將盡,若能為人道盡些許綿薄之力,也算不負仙緣。」
沈文心見其神色真誠,不似作偽,心下感動,無以復加,不由恭施一禮,誠心說道:「若有來生,當再與道兄把酒言歡!」
馬游之大袖一甩,笑罵道:「去去去,下輩子老頭子可是要得道成仙之人,哪有功夫陪你喝酒!」
話音未落,卻聽獸吼嘶鳴;抬眼望去,只見眾妖齊面向西,周身各色光華隱現,如臨大敵。
天邊,一道燦燦銀芒破空而來。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