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4【大風起兮雲飛揚】(五)(1 / 1)
「這只是一個開始。」
慶聿懷瑾將父親這句話牢牢記在心裏,然後仔細地觀察着遠處的戰事。
所有人都知道,攻城是一個很艱巨的任務,尤其是面對雍丘這樣高聳堅固的大城,以及身經百戰的南齊靖州軍主力,難度瞬間上升數十倍。
按照常理來說,相較於註定會出現大量傷亡的強攻,圍城才是最合理的策略。
在圍城的期間也可以動用一些非常規的手段,譬如向城內拋入屍體引發瘟疫、在水源或者河流上游築壩蓄水、在城外堆積土山抹平城牆的阻隔,更有甚者會在城外直接修築一道城牆徹底封死,這都是兵書上有記載的例子。
有些手段景軍已經使用,但是收效甚微,畢竟城內親自坐鎮指揮的是厲天潤,憑藉他極其豐富的閱歷和精湛的兵法造詣,足以讓齊軍從容應對這些麻煩。
有些手段則難以用上,因為雍丘城內的儲備實在太充足,又有厲天潤鼓舞士氣,齊軍完全可以堅守個一年半載。
退一萬步說,就算景軍可以做到絕對的圍困,城內的齊軍可不是孤軍深入,南齊邊軍自然會從四面八方趕來支援。
如是種種,決定景軍必須要不斷地嘗試強攻,而且這種攻勢不一定徒勞無功。
守軍也是血肉之軀,也會出現慌亂和失誤,或許就會出現破城的機會。
但是今天顯然沒有這樣的機會。
慶聿懷瑾只能看到北城的情形,雖然她早已主動脫離軍務,但從小跟在慶聿恭身邊耳濡目染,不缺少最基本的見識。
景軍的攻勢張弛有度,紇石烈在前線的指揮頗有章法,對於各種攻城器械的搭配使用也非常合理,但是依然無法有效威脅到齊軍的城防。
就像先前那幾次進攻一樣,雙方依然在比拼底力。
慶聿懷瑾臉上並無緊張之色,她的視線離開廝殺最激烈的外城門,不斷看向兩側。
城門兩側各有一段二里多長的城牆,這裏並未被景軍忽視,當壕溝被再度填平後,大型雲梯依附城牆,景軍銳卒在將官的指揮下不斷逼上。
而在堅固的蒙皮戰車掩護下,一群同樣身披甲冑的景軍沒有參與戰事,悄然探查着城牆之下的土質。
一個多時辰過後,景軍的攻勢最終還是被守軍打退,但是這一次他們沒有立刻收兵回營,反而維持着先前的陣地,做出隨時都會捲土重來的姿態。
守軍自然不敢大意,傷員下城接受治療,養精蓄銳的後備兵力上城接替防守,以應對景軍的下一波攻勢。
北面城樓之內,清徐軍都指揮使仇繼勛、河陽軍都指揮使張展、親衛營主將戚守志以及十餘位中級將領分列左右,看着主位上的大都督厲天潤。
今天上午這一戰,主要是北城和東城承受的壓力比較大,仇繼勛和張展作為親歷一線的主將,儘量簡潔地敘述了戰況。
厲天潤沉思片刻,緩緩問道:「在你們看來,敵軍今天的進攻與以往有何不同?」
仇繼勛和張展對視一眼,兩人的表情都有些遲疑不定。
尤其是仇繼勛,因為今天北城外面景軍陣地上矗立着慶聿恭的王旗,直到此刻那杆大旗依然迎風招展。
起初仇繼勛以為慶聿恭要親自指揮景軍,說不緊張是假話,畢竟人的名樹的影,慶聿恭能有今日之名望完全是靠着實打實的軍功,沒人敢輕視這樣的對手。
但是隨着戰事的展開,仇繼勛發現慶聿恭只是一個旁觀者,真正在前線指揮景軍的依然是那個老對手紇石烈。
此刻聽到厲天潤的詢問,仇繼勛仔細回憶了一番,不太篤定地說道:「大都督,今天景軍加強了對城門兩側城牆的進攻。之前幾次他們的主攻區域在外城門,今天做了一定的調整。」
另一邊張展點頭道:「沒錯,東城這邊也是類似的情形。」
「兩側城牆?」
厲天潤神情淡然,稍稍沉默後說道:「景軍下午肯定還會攻城,你們在城牆兩邊增派兵力,這裏應該會是景軍的突破點。」
仇繼勛和張展立刻垂首應下。
厲天潤又看向戚守志說道:「親衛營做好以防萬一的準備。」
具體是何準備,戚守志自然早就知曉,毫不猶豫地說道:「末將領命。」
正如厲天潤預料的那般,景軍在正午再度發起進攻。
兩軍一交手,守軍將士便感覺到對方施加的壓力遠遠勝過上午。
尤其是城牆兩邊,景軍的攻勢更加兇猛。
一隊又一隊兇悍勇猛的景廉人憑藉大型雲梯接近城牆,然後直接從雲梯攀附而上,與此同時,數十輛轀轒車出現在牆角附近,為景軍步卒提供可靠的庇護。
紛繁喧雜的戰場上,轀轒車下方的泥土被快速挖掘出來。
守軍將士當然不會眼睜睜地看着敵人衝上城頭,滾木、礌石、叉車、狼牙拍等器械輪番上陣,不斷造成大量殺傷。
對於負責先登的絕大多數景軍來說,這是一趟有死無生的旅程。
他們的攻勢比上午更加猛烈,但是遭遇的還擊也更兇狠,毫無疑問守軍主將在兵力部屬上已經做了調整。
景軍銳卒要麼死在向上的途中,要麼被人數佔優的齊軍從城頭上殺死推下,在戰事的初期階段,他們的損失遠在守軍之上。
很慘烈,但這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無論是前線負責指揮的紇石烈,還是坐鎮後方大陣之中的慶聿恭,對此都能看得分明,但他們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進攻的鼓聲持續迴響,景軍的傷亡逐漸在擴大,鮮血不斷潑灑在斑駁的城牆上,戰場之上瀰漫着濃重的血腥味。
慶聿恭面無表情地看着,意味深長地說道:「這世上終究不缺少天賦之才。如果不是站在對立面,其實我很想見一見那個陸沉,看看他究竟是怎樣的人物,腦子裏會有這麼多奇思妙想。」
慶聿懷瑾當然知道父親的感慨因何而來,不知為何,她忽然腦子一熱,直白地說道:「父王,將來覆滅南齊的時候,可不可以招攬陸沉為大景所用?」
其實這句話不算出格,景朝對於齊人的接納意願不低,如今朝堂上就有不少齊人出身的高官,譬如尚書令趙思文和主奏司提領田珏,那都是景帝頗為信任的重臣。
以陸沉這幾年表現出來的能力,如果他肯誠心歸順,景帝想必會給他一個發揮才能的舞台,故此周遭的將領們聽到這句話並無詫異之色。
慶聿恭轉頭望着自己最疼愛的長女,目光溫和淡然,微笑道:「自然可以。」
這一瞬間慶聿懷瑾有些尷尬,因為父親的眼神里多了一些奇怪的意味。
慶聿恭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回首前方高聳的城牆,下令道:「告訴紇石烈,破城之後第一波攻勢不要太猛,小心齊軍另有埋伏,要用添油之法。」
傳令官領命而去,很快就將軍令傳達到紇石烈耳中。
紇石烈拱手應下,隨即目光望向東邊那一段城牆下方的幾十輛轀轒車,再度發起進攻的號令。
東邊城牆之上,清徐軍掌團都尉穆南江神情凝重。
景軍今天的狀態着實不同一般。
無論是持續時間之長,還是進攻強度之兇猛,都要遠遠超過上午。
他已經不記得打退了敵人多少次攻勢,從一開始可以從容地調兵遣將,到現在他必須要親自領兵填補防線,景軍就像源源不絕的螞蟻,承受着極大的損失持續不斷衝擊城防。
又殺退一波敵人之後,大口喘着氣的穆南江擦了一把臉上的血污,抬頭望天,這才驚覺竟然已經夕陽西下,而景軍依然沒有罷兵的跡象,難道他們打算一直戰到深夜?
便在這時,一名親兵躲在牆垛後面,高聲道:「都尉,不太對勁!」
「何事?」
穆南江走上前去。
親兵指着下方說道:「敵人退兵了!」
「退兵?」
穆南江順勢向下望去,只見下方那些景軍戰車確實在後退,包括之前一直依附在城牆外面的各種雲梯。
他不禁微微一怔,剛剛才經歷一場極其慘烈的廝殺打退敵人,他的神情有些恍惚。
難道真的退兵了?
穆南江朝遠處望去,城牆其他區域的景軍依然在進攻,守軍將士並未鬆懈下來,唯獨他這一段的景軍朝外退去。
這一幕顯得太過詭異,對於訓練有素的景軍來說,退兵必然是全軍撤退,不可能只有這一部私自撤退。
猛然之間,穆南江一個趔趄,周遭的同袍也同時出現站立不穩的情況。
「轟!」
「轟!」
「轟!」
這是一種奇特的響聲。
如悶雷,卻非從天上來。
在腳底,接連不斷。
下一刻,穆南江和將士們只覺天旋地轉。
身體開始下墜。
而在其他地方的守軍將士和城下內部的民夫眼中,看到的是一幅極其恐怖的畫面。
大地震顫,起伏,抖動。
雄偉堅固的雍丘外城,北城東邊靠近拐角一帶,二十餘丈長、將近六丈高的城牆朝下方陷落。
在所有人的注視中,灰塵飛煙瞬間遮蔽一切,隨即直上雲霄。
城牆垮塌,空門大開。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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