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5【皚如山上雪】(1 / 1)
東暖閣內,李端雙手負在身後,靜靜地看着那副天下地形圖。
十四年前他登基之初,大齊的處境堪稱岌岌可危,靖州在衡江北面佔據的區域只有一個平陽城,淮州近半疆土陷入戰火之中。
那時候的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唯恐景軍渡江南下,這就是皇宮和各部官衙都在南城的緣由——局勢危難之際,天子和重臣們可以及時往南撤走。
如今靖州管轄着江北的大片土地,淮州百姓安居樂業,更北面的定州重歸大齊治下,天下格局和十四年前相比已經發生極大的變化。
從當年險些王朝傾覆的態勢,到如今站穩腳跟重新擁有爭雄的底氣,李端理應感到自豪。
只不過他臉上沒有自得之色,平靜一如既往。
秦正緩步入內,躬身道:「陛下。」
李端回頭望去,隨即擺手讓宮人們退下。
他走到御案前坐下,道:「你說的沒錯,陸沉和厲冰雪確實有點兩情相悅的意思。不過兩個同樣優秀的年輕人,又都沒有成婚,兼之數次並肩作戰同生共死,看對眼也是很尋常的事情。」
秦正道:「要不臣委婉地提醒一下陸沉?」
李端淡淡道:「現在不必了。」
他將方才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特別是厲冰雪的幾次細節反應。
雖然厲冰雪已經打起精神,表面上沒有露出破綻,但在李端和秦正這對見慣人心的君臣眼中,她的種種表現自然離不開欲蓋彌彰四字。
秦正沉思片刻,輕嘆道:「倒也難得。」
李端頷首道:「既然他們已經明白朕的想法,而且懂得割捨二字的真意,往後你便將厲冰雪身邊的人手撤了吧。」
「是,陛下。」
秦正恭敬地應下,繼而道:「臣已查明,叛亂當晚寧元福去了秋山巷,但是三殿下沒有答應他們的提議。」
李端聞言微微閉上雙眼,良久之後說道:「老三不會死心,他只是知道朕勝算太大,故而不肯陪那些人送死。朕在的時候,皇后和許家不敢擅動,但是將來老二登基之後,他們未必甘心蟄伏。趁着這次解決那幾家門閥的機會,連帶着許家一起動一動。這件事由你親自操辦,注意把握好其中分寸,既要徹底打痛許家,又不能弄得屍橫遍野。」
秦正躬身道:「臣遵旨。」
南城,懷安郡公府。
「我方才表現得還不錯吧?」
花廳之中,厲冰雪一邊品茶,一邊笑吟吟地說着。
陸沉點頭道:「特別好。」
厲冰雪一眼便看出這傢伙言不由衷,於是認真地說道:「你直說便是。」
陸沉輕咳一聲,緩緩道:「一般情況下,你的言行足以騙過旁人。但是以我對陛下的了解,既然他會主動問你想要什麼賞賜,又特地當着你的面給我賜婚,說明他已經確定一些事情,這個時候無論我們表現得如何生疏,哪怕當着陛下的面打一架,他也能斷定這是遮掩之舉。」
厲冰雪微微一怔,隨即就想明白這裏面的門道。
陸沉繼續說道:「不過,咱們也不用擔心。陛下沒有當面挑明此事,意味着他並不會幹涉我們的私交,只要沒有鬧到明面上,他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陛下要操心的事情太多,頂多只能分出一點點精力,提醒我們邊軍不可合為一體。」
「好好說話,什麼叫合為一體?」
厲冰雪又好氣又好笑地啐了一聲。
陸沉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心裏才漸漸放鬆下來。
自古以來,男女之間的情感糾葛總是剪不斷理還亂,尤其是像他這樣不太擅長猜測女兒家心思的男人,不敢確定厲冰雪在當場聽聞自己婚事敲定之後,會有怎樣的反應。
所以他特地將厲冰雪送回府。
「我知道你在擔心何事。」
厲冰雪將茶盞放下,微微挑眉道:「怕我醋海生波,繼而和林姐姐生分,甚至鬧出不可調和的矛盾?還是擔心我愁腸百結,長夜難眠以淚洗面?」
「自然不會。」
陸沉直視着她的雙眸,正色道:「我認識的厲冰雪,是橫刀立馬的沙場勇將,是光風霽月的巾幗英豪。」
厲冰雪眼帘彎起似月,笑道:「這話中聽。其實我對今天這件事早有預料,畢竟伱終究是要成婚的,林姐姐和王家妹子不可能一直虛耗年華等着你。甚至這一天比我預想得還要晚很多,原本我以為河洛之戰結束後,你的婚事就會提上日程,沒料到會拖這麼久。所以,我早就有了心裏準備,不至於因此傷心欲絕。」
陸沉安靜地聽着。
厲冰雪起身走到窗邊,望着挑窗外蕭瑟的秋景,悠悠道:「我平生最瞧不上出爾反爾之人,亦是用這個標準要求自己。當初在這座府邸里,在忻州白馬渡邊,我已經對你說過,你是厲冰雪看中的男人。然而厲冰雪是厲天潤的女兒,她要繼承父輩的意志,要為厲家戰至最後一刻,所以她無法相夫教子,無法困頓深宅。更不必說,你我之間還牽扯到天子對邊軍的看法。」
一片枯黃的落葉悄然飄零庭院之中。
厲冰雪看着落葉墜地,隨即轉頭望着陸沉說道:「歸根結底,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怎能遷怒於人?相反,我在陛下面前的恭賀並非矯情作態,而是發自真心地祝福你和林姐姐。」
陸沉抬頭望着她,眼神中有了幾分憐惜,緩緩道:「但是你肩上的擔子太重了。」
厲冰雪微微偏頭,想了想說道:「我和兄長的路截然不同。他從小便沉靜內斂,腦筋也比我聰明,擅於洞察人心運籌帷幄,而我天生不愛紅妝,六七歲開始便跟在父親身邊,最喜歡看他的親兵們比武切磋。後來我開始習武,連父親請來的高手名師都誇我天賦出眾。等到年紀稍大一些,我就跟着父親的親衛出操巡視,那時候還沒有飛羽營。」
這是她第一次在陸沉面前講述自己年幼的經歷。
「邊軍將士其實過得很苦,尤其是在最前線的同袍們,我見過他們面對生離死別也沒有流淚的時間,見過他們無數次血染疆場馬革裹屍,也曾見過父親數日數夜不得合眼,見過一個又一個厲家男兒與敵人拼死到底寸步不讓。你可知道,從先帝朝開始一直到如今,三十年裏有多少厲家男兒為國捐軀?」
厲冰雪眼中多了幾分蒼涼之色。
陸沉站起身來,神情凝重地搖頭。
厲冰雪一字字道:「七十六人。」
陸沉面露敬畏之色。
厲冰雪呼出一口氣,繼續說道:「你大概不知道,陛下早在很多年前便強行要求我的父親,不准他讓我的兄長上陣殺敵,因為陛下不想看到厲家絕後。但是,厲家已經犧牲了那麼多人,後輩豈能畏縮不前?恰好我的武學天賦遠勝兄長,於是在十五歲那年,我對父親說,我要披掛上陣。」
這一刻她的目光堅毅而又決然。
陸沉認真地說道:「我保證,北伐必將成功。」
厲冰雪定定地望着他,燦然一笑,輕聲道:「不許失約。」
「絕不。」
陸沉沒有長篇大論慷慨激昂,但是厲冰雪很了解他的性情,這兩個字便意味着無論前路多麼坎坷,他都會拼盡一切傾其所有做到。
厲冰雪臉上的笑容愈發明艷,似是徹底放下心中的糾葛,話鋒一轉道:「如今京中大局已定,陛下將京軍大權悉數收回,你不日也要遠赴沙州公幹,想來是到了該告別的時候。」
陸沉問道:「你要回靖州?」
「嗯。」
厲冰雪應了一聲,繼而道:「如果景軍有南下的打算,秋冬兩季是最合適的時節。雖說他們最大的可能是針對定州,但也不排除對方故布疑陣襲擾靖州。飛羽營不止是戰場上破陣殺敵的利器,還是靖州軍十餘萬同袍的眼睛和耳朵,不能長時間離開邊境。再者,我有些擔心父親的身體,縱有薛老神醫精心照顧,可是秋冬季節對於病人來說有些難熬。」
陸沉問道:「何日啟程?我和林溪去送你。」
厲冰雪灑脫地說道:「不必。」
陸沉點了點頭,既然話已說清,確實不必徒增糾纏。
便在這時,厲冰雪忽地說道:「陸沉,我有一個問題。」
看着她臉上有些罕見的遲疑之色,陸沉猛然之間猜到這個問題是什麼,於是他認真地說道:「我能回答。」
厲冰雪便道:「我想聽到你的答案。」
一時間,仿佛無數回憶湧入陸沉的腦海。
廣陵城外的驚鴻一瞥,西柳巷中的命懸一線,白馬渡邊的紅衣白雪,雷澤平原的疾馳如風。
雷聲、雨聲、笑聲、廝殺聲,交匯成一曲慷慨長歌,見證着他們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
他望着厲冰雪的雙眼,輕聲道:「我知你心,我心亦如是。」
厲冰雪走上前來,陸沉伸開雙手將她擁入懷中。
默然無言。
良久。
厲冰雪抬起頭,微微踮起腳尖,在陸沉唇上輕輕一觸。
隨即鬆開手,後退兩步。
她微笑道:「來日戰場之上,我們再相見。」
「好。」
陸沉臉上終於浮現一抹笑意。
就此告別。
厲冰雪望着他離去的背影,那雙亮晶晶的眼眸好似夜空的星辰。
熠熠生輝。
(本章完)
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