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1【塵埃落定】(1 / 1)
滿朝文武望着那位跪伏於地的老人,震驚之餘又不禁生出敬佩的情緒。
大義滅親這四個字說來容易,稍有不慎便會內外皆失,讓自身和家族陷入極其危險的境地。
其實以李道彥在大齊朝堂上的地位,即便他主動說出李雲義乃是慶豐街刺殺案的同謀,念在他過往幾十年的勞苦功高,天子肯定不會太過為難錦麟李氏,畢竟陸沉還好端端地站在殿內。
但是往前容易往後難,有幾人可以做到身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依然有勇氣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道污痕?
李端此刻的心情十分複雜。
那夜他在慈寧宮對三位皇子的訓話,不止是在暗示大皇子,更是在給三皇子最後一次認錯的機會。
案發時他並不能確認幕後主使的身份,畢竟有理由對陸沉下手的人選有些多。
然而外人根本不知道他對京城的掌控有多深。
隨着越來越多的細節被秦正發現,李端很快便斷定幕後主使是三皇子。
至於今日他放任那些人針對大皇子,而且特地讓秦正入宮走一遭,只是想借着這次的機會對大皇子小小懲戒一番,剝奪他爭奪儲君的希望,最後再揪出三皇子這個真兇,從而讓二皇子無可爭議地成為大齊的太子。
師出有名,這便是一位君王遵循規則的處事手段。
但是李端並不知道李家三郎也參與進這件事裏,望着老人清瘦的身軀,他放緩語氣說道:「左相,快平身吧。」
薛南亭和寧元福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將李道彥攙扶起來。
李道彥輕嘆一聲,堅持道:「老臣治家不嚴,出了李雲義這樣的不肖子孫,做出這等人神共憤的惡事,實在愧對陛下的期許。若不因此領罪,將來朝廷法度如何維繫?懇請陛下治罪老臣。」
李端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溫言道:「左相雖有疏於管教之責,但是今日能夠主動坦白此案真相,便足以將功補過,朕又怎會治罪於你?至於李雲義,朕自當依照國法懲治他,不過朕想先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之下,李道彥緩緩道:「回稟陛下,老臣在聽聞慶豐街刺殺案之後很是震驚,畢竟大齊很多年沒有發生過如此惡劣的事件。數日後,織經司在城內公開那些刺客的外貌和特徵,老臣家中一名管事發現他在城外莊園見過其中一名刺客,而且是和李雲義有關。老臣當即便將李雲義喊來,從他口中得知此事的大概原委。」
御階之旁,三位皇子神情各異。
二皇子眉頭緊皺,滿面肅然之色。
他其實很早就知道三皇子在扮豬吃虎,表面上驕橫霸道實則城府很深,所以他一直對其很親善,暗地裏卻小心提防。
然而他沒想到這個老三竟然膽大包天又心狠手辣到這種程度,不光敢派人當街刺殺實權國侯,還提前做好嫁禍給大皇子的打算。
如今看來,先前秦正所言那個名叫楊柳月的青樓女子應該就是老三的伏手,而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織經司上門之前消失的長孫駿,也就是大皇子身邊的清客,同樣是三皇子安插的細作。
三人之中,大皇子雙眼泛紅,強忍着看向另一側的衝動。
因為他不想自己在這種場合失去控制,將身邊卑鄙無恥的老三揍個半死。
三皇子大抵知道兩位兄長的心思,可他已經毫不在意,此時此刻他就像一頭陷入絕境的困獸,死死地盯着左相李道彥。
「稟陛下,約莫大半個月之前,建王殿下將李雲義召至王府,表明他準備策劃一場針對山陽侯的刺殺。李雲義心智淺薄頭腦簡單,被他三言兩語說動,然後確定以建王麾下人手為主、李雲義派出兩名高手相助的方略。李雲義自以為是,將此事瞞着老臣和他的父親,殊不知這個愚蠢舉動會讓李家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李道彥沉重的語調飄進三皇子的耳中,他忍不住自嘲一笑。
原以為將李雲義拉上船,藉此可以和李适之結成互相握有把柄的堅實盟友,沒想到這個李三郎如此廢物,連一兩個高手都藏不住,所有的舉動都在自家長輩的掌握之中。
更讓三皇子霍然驚醒隨即無比後悔的是,雖然李适之這些年隱隱成為錦麟李氏的代表,李道彥才是那個決定一切的主事人。
縱然他已經老態龍鍾,縱然他將很多權力放手給李适之,可是只要他一句話,李适之便沒有絲毫抵抗的能力,老老實實地告病休養。
此刻回溯過往,三皇子才知道自己謀劃的一切宛如一個笑話。
李道彥簡略說明原委,最後對李端說道:「陛下,老臣愧疚難當,甘願領受一切責罰。」
李端沉吟不語,轉頭看向站在武勛第二排的陸沉。
那天在觀雲台一敘,這個年輕臣子在他面前直抒胸臆,雖說他很欣賞這種坦誠耿直的性情,卻也感到十分頭疼。
陸沉的訴求很簡單,殺人償命而已。
倘若陸沉真的死在慶豐街上,盛怒之下的李端可能會祭起屠刀,問題在於陸沉現在安然無恙,他只是想為那六名壯烈犧牲的親兵復仇。
李端能夠理解邊軍武將這種樸素正確的價值觀,可是他身處君王之位,必須考慮到方方面面的糾葛,哪怕不顧及三皇子是他僅有的三個兒子之一,光是站在三皇子身後的許皇后以及後族,就是一股必須要慎重對待的勢力。
不殺三皇子只殺李雲義?
江南世族又會如何看待天家?
似是有所感應一般,陸沉抬頭望向天子。
他從李端的神情中感知到這位九五之尊此刻的為難,心裏不由得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
這位陛下確實和他認知中的皇帝有所不同。
他擁有成大事者必須具備的堅韌和耐心,在當初孑然一身從江北逃到南方的前提下,他依靠大義名分登基為帝,不僅沒有被下面的文武百官架空,相反利用各方勢力的矛盾艱難壯大忠於自己的力量,不僅逐漸收回權柄,還能十餘年如一日支持邊軍鞏固邊防。
這樣的皇帝按理來說應該是那種只論成敗不計手段的性情,可他心底偏偏還有一抹柔軟。
無論是他對大皇子的耐心勸導,還是那天在觀雲台上對陸沉說的「朕只有三個兒子」,乃至於今天真相大白之時遲遲沒有強硬做出決定的表現,都足以說明他並非那種絕情冷酷的人。
一念及此,陸沉在袞袞諸公的注視中邁步向前,朝着天子躬身一禮,道:「啟奏陛下,臣有幾句話想說。」
三皇子循聲望去,眼中既有綿綿怨毒之色,也有幾分難以克制的懼意。
在他想來,陸沉這廝肯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勢必要對自己斬盡殺絕。
李端輕吸一口氣,頷首道:「講。」
陸沉道:「陛下,臣至今不明白建王為何要行此舉。不過眼下真相已經水落石出,口舌之爭毫無意義,臣作為這樁刺殺案的苦主唯有一言,請陛下依照朝廷法度治罪建王和李雲義。」
聞聽此言,李道彥轉頭看了一眼陸沉,目光中多了幾分欣賞。
陸沉這句話的意思很簡單,他不會固執地要求天子殺了三皇子和李雲義,只要能給世人一個交代即可。
文德殿內的氣氛仿佛陡然輕鬆些許。
李端定定地望着陸沉,良久之後頷首道:「愛卿這次受了委屈,朕心裏很清楚。建王。」
三皇子神遊良久,此刻聽到這個冷峻的語調,不由得猛地一抖,迅疾跪下道:「父皇」
李端漠然道:「關於慶豐街刺殺案,你還有何話可說?」
三皇子眼淚滾落,惶恐驚懼地說道:「父皇,兒臣兒臣有罪,懇請父皇寬宥!兒臣因為兩年前的舊事,一直對山陽侯耿耿於懷,這次不知怎地就冒出報復的念頭,兒臣」
「夠了!」
李端厭憎地打斷他的話頭,轉而望着滿殿朝臣說道:「建王李宗簡,性情愚昧,不修己德,勾連一眾敗類匪徒,陰謀刺殺大齊國侯,罪不容恕!」
「即日起,褫奪李宗簡建王之爵,將其貶為奉國中尉,着其搬出王府,圈禁於秋山巷內。無朕旨意,嚴禁外人與其相見,違者以謀逆大罪論處!」
話音方落,三皇子便徹底癱軟在地。
奉國中尉乃是宗室爵位中最低等,對於起封便是郡王的皇子而言,這毫無疑問是從雲端墜入深淵,而且此生不會再有復起的可能。
更不必說還有圈禁之罰,意味着三皇子這輩子都很難離開秋山巷,天子自然會斬斷他和外界的所有聯繫。
陸沉安靜地聽着,望着御階上如同一團軟泥的三皇子,知道這已經是天子所能做出的最嚴厲的懲治,再往前便是殺頭斬首。
李端稍稍平復心情,又道:「此案乃是李宗簡主謀,李雲義身為從犯,着廷衛將其杖八十,而後流放二千里,此生不准離開流放之地一步!」
李道彥躬身道:「老臣謝過陛下聖恩!」
至此,慶豐街刺殺案落下帷幕。
就在李端準備散朝的時候,陸沉忽地開口說道:「陛下,臣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李端微微一怔,說實話今天的朝會因為李道彥的主動坦白,已經脫離了他原有的計劃,好在陸沉沒有表現得太執拗導致無法收場,這讓李端心裏頗為熨帖,因而溫和地說道:「但說無妨。」
陸沉躬身道:「陛下,臣想送建王回府。」
這個請求出乎李端的意料,他看得出來陸沉心裏依舊藏着怒意,只不過是出於對大局的維護,以及對他這位天子的尊重,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表露出來。
思考片刻之後,李端頷首道:「准奏。」
隨即殿內便響起大太監呂師周的嗓音。
「退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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