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人心如深淵】(1 / 1)
李道彥此刻的心情很複雜。
其實在這場朝會之前,他就已經收到一些風聲,一場針對右相薛南亭的風暴正在醞釀。
在永嘉城裏,任何事想要徹底瞞過這位老者都很難,充其量只有天子和秦正等寥寥數人可以做到。
李道彥甚至知道,這場針對薛南亭的風暴和北邊的勢力有着隱秘的關聯。
作為江南世族門閥公認的執牛耳者,以私心而論,李道彥應該願意看到這場風暴的出現,甚至他應該再出手助推一把,將薛南亭從右相的位置上攆下去。
原因很簡單,薛南亭雖然同樣出身於江南世族,卻是北伐的堅定支持者,是天子的左膀右臂。
關鍵點在於,薛南亭不止有支持北伐的決心,更是一位擅長打理朝政的能吏。
永嘉城裏的百姓天真地以為,邊軍連戰連捷北伐初見成效,完全是那些將士們的功勞,可是他們不想一想,如果沒有足夠的後勤支撐,將士們吃什麼用什麼?這等嚴寒天氣,如果連禦寒的棉衣都沒有,他們如何在冰天雪地中拼殺?如果沒有精良的兵器和合格的攻城器械,他們難道依靠雙手攻城拔寨?
倘若沒有足額的軍餉,沒有承諾發放的撫恤銀子,將士們哪有決心和敵人拼命?
如是種種,都是薛南亭宵衣旰食的功勞,沒有他無數個日夜操持朝政,從方方面面摳出銀子支撐靖淮兩地的邊軍,這場北伐之戰根本打不起來。
從這個角度而言,只要將薛南亭從右相的位置拉下來,天子的北伐大業便會無以為繼,邊軍再強也只能原地踏步。
因此李道彥應該支持乃至助推這場風暴。
老人這一刻不禁在心裏默念道:「想必這就是北邊全力而為的緣由?你們算準了老夫不會逆勢而行。」
感受到天子停留在自己面上的目光,李道彥並不意外,或許在天子看來,眼下這等陣勢只有這位老者才有能力籌謀。
李道彥並不清楚出班彈劾薛南亭的朝臣中有多少人是受到北邊的慫恿,有多少人是背着他自作主張,又有多少人是趁勢而為想要踏着薛南亭的名聲前進,他只知道自己從未做過這樣的安排。
朝堂上的聲音漸漸平息,李端的面色已經變得極其難看,薛南亭倒要好一些,但也不復先前的平靜淡然。
是人都會有情緒上的波動,尤其是在這種千夫所指的情況下。
李道彥忽地咳嗽幾聲,然後往前邁了一步。
有人大喜過望,就等着這位老相爺一錘定音呢。
然而等他抬眼望去,卻發現李道彥並非是面朝天子,而是轉身對着百官。
老者深邃的目光從薛南亭臉上一掃而過,繼續望向他人,然後一個一個點名。
「劉大人,你方才彈劾右相治家不嚴,右相次子在京中肆意妄為?」
面對老者漠然的語氣,太常寺卿劉彥廣下意識地低下頭道:「是。」
李道彥緩緩道:「關於右相次子所為,老夫偶有聽說,無非是富家子弟章台走馬,或有爭風吃醋鬥氣之舉。這種行徑的確不算君子所為,但是你拿此事彈劾右相,又置老夫於何地?京中誰人不知,老夫家裏那個三孫子素來不干正事,成日裏鬥雞走狗遊手好閒,伱為何不彈劾老夫?右相操持朝政用心國事,對於家中子弟難免無法顧全。枉你身為太常寺卿,居然如此不分輕重,荒唐!」
老者並未刻意加重語調,但僅僅是荒唐二字的批語,便讓劉彥廣冷汗涔涔,訥訥不言。
李道彥又對另外一名官員說道:「你彈劾清源薛氏侵吞田地?可有真憑實據?陛下許爾等御史風聞奏事之權,但是不代表你們可以信口開河!若無真憑實據,老夫立刻奏請陛下將你貶謫出京!」
其人不敢反駁。
偌大的殿宇內極其安靜,只有李道彥的聲音不斷響起,他不慌不忙又條理清晰,將那些彈劾薛南亭的人挨個駁斥過去,直說得所有人啞口無言。
這下不光李端、薛南亭和秦正的神色變了,就連兵部尚書丁會和吏部尚書寧元福等等屬於李道彥的擁躉也滿心驚詫。
他們怎麼都想不明白,今日這場針對薛南亭的風暴可謂天賜良機,這位老者為何要幫對方說話?
李道彥終於駁斥完最後一人,難為他在短短的時間裏將所有彈劾的官員記得一清二楚,如此長篇大論讓老者神色顯得很疲憊。
滿殿鴉雀無聲,老者轉身看向李端,微微躬身道:「陛下,老臣並不認可他們針對右相的彈劾。今日之場面如此浩大,顯然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老臣懇請陛下派人徹查。」
李端望着老者凝重的神色,他心中忽然明白過來。
李道彥之所以會做出聲援薛南亭的決斷,並非是因為他支持薛南亭,而是今天這些人或有意或附和的舉動根源在於北邊的策動。
或許將來李道彥還是會想方設法針對薛南亭,可他絕對不容許北燕或者景朝將手插進大齊的朝堂,進而可以動搖堂堂右相的尊嚴!
今日北邊可以通過這種手段攻訐薛南亭,難道將來就不能針對旁人?
若不能將這股歪風邪氣剎住,偌大的齊國朝堂豈不是會步北燕的後塵?
李道彥的想法不難猜測,他要在苗頭爆發之初便斬斷北邊伸過來的手,至於他和薛南亭之間的理念分歧,那是屬於內部的矛盾。
雖說這樣的觀念不算如何驚世駭俗,但是這位老者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做出決斷,其實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畢竟很多人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卻難以參透後續的波瀾,尤其是薛南亭以這種方式倒台之後對朝堂人心的負面影響。
一念及此,李端神情複雜地看着李道彥,微微頷首道:「左相言之有理,朕允了。」
李道彥垂首道:「陛下聖明。」
一場風暴就此消弭,甚至不需要薛南亭親自出面辯解,李道彥便將所有人的彈劾駁斥回去。
在沒有得到提前通知的情況下,如丁會和寧元福等重臣也不敢違逆李道彥明確的態度,因此他們只能按下心中的不解,等待來日再問個清楚明白。
建武十三年的最後一場常朝就此結束,因為那場聲勢浩大的彈劾耽擱,群臣走出殿外已是午後。
深冬的皇城雖未染白,卻也是寒意凜凜。
群臣自覺地走得遠一些,沒人干擾那兩位並肩前行的宰相。
薛南亭凝望着前方的人群,緩緩道:「今日那些彈劾雖然洶湧如潮,但是不算致命,我覺得應該還有致命一擊,只是因為老相爺的出面而偃旗息鼓。」
李道彥輕咳一聲道:「薛相似乎並不擔心。」
薛南亭道:「多謝老相爺出手相助。」
李道彥一笑帶過,饒有興致地問道:「老夫其實很好奇,倘若老夫沒有出面,對方又拿出最兇狠的攻訐,屆時薛相將如何應對?」
薛南亭平靜地說道:「老實說,沒有什麼好法子,我當時只是打定主意,無論對方如何出招,我都不會自承有罪,大不了賴在右相的位置上。只要陛下不點頭,我自己不辭官,縱然他們將我罵得狗血淋頭又如何?」
李道彥忍俊不禁,搖頭道:「都說你薛南亭是剛直君子,難以想像你會做出這種事。」
「形勢所逼,不得已而為之。」
薛南亭一嘆,繼而堅定地說道:「縱然罵名隨身,也好過困居府中、無法為天子和大齊效力。」
李道彥並未接過這句話。
薛南亭對此心知肚明,兩人終究不在一條路上,便岔開話題道:「今日見老相爺揮斥方遒,我獲益良多。」
「此言何意?」
「老相爺出面的時候,我和陛下的想法應該類似,那便是這件事背後有外人的影子,老相爺縱然不支持北伐,也不願外人將手插進朝堂,務必要斬斷這隻手,至少要維持天子在朝堂上的威儀。」
李道彥轉頭看了薛南亭一眼,緩緩道:「陛下的確是這樣想,卻不知薛相有何不同的看法?」
薛南亭迎着他深邃如海的目光,輕聲道:「只是更進一步罷了。老相爺肯定有一部分考量是出於斬斷外人之手,但是你更不想看到我被迫辭官,因為這是陛下絕對不容許的結果。等到那個時候,陛下必然會站在大部分官員的對立面,而若老相爺沒有提前出面為我辯解,你肯定要被迫與陛下決裂。簡而言之,一場針對我本人的風暴,將造成大齊朝廷的分裂。」
凜凜寒風之中,李道彥悠然一嘆。
良久過後,他不急不緩地說道:「你說的沒錯,這個陰謀不止是針對你,倘若老夫順着對方的心意踩進去,哪怕是想着先拉下你再收拾那些被人蠱惑的蠢貨,也會掉進一個深不見底的懸崖。用這種手段逼你下台,陛下定然震怒,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地對付老夫,因為在任何人看來,只有老夫才有能力組織針對你的殺局。」
薛南亭目光清明,又問道:「在老相爺看來,這件事會是何人所為?王師道?還是那個景朝的小郡主?」
「他們還沒有這個心機。」
李道彥轉頭望向北方,幽幽道:「多半是慶聿恭隨手為之。他不需要鈎織這些細節,只要讓你在朝會上被逼下台,陛下自然就會和老夫拼個你死我活。」
「慶聿恭確實是個難纏的對手。」
薛南亭雖然這般說,眼中卻並無懼色,繼而道:「今日承老相爺的情,不知可否賞個薄面,尋一安靜之所,小酌兩杯?」
李道彥面色淡然,輕聲笑道:「免了,你還是將精力放在怎麼對付北邊那些人的事情上吧。」
他沒有直接戳破薛南亭的心思,後者臉上亦無尷尬之色。
走出皇城,兩人行禮辭別,登上各自的馬車。
進入車廂之中,薛南亭臉上的笑意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神色,並非是因為李道彥在最後時刻拒絕他拋去的橄欖枝,而是因為北邊的人顯然不會坐視齊朝君臣如一心。
這一次是針對他本人,下次又會是誰?
另一輛馬車中,李道彥閉目養神,忽而輕聲自語道:「陸沉危矣。」
寂寥的御街上,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在往同一個方向行出兩里地後,分別朝東西兩邊轉向。
就此背道而馳。
今日4更,還欠33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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