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9【洞悉】(1 / 1)
中書省,右相值房。
舍人奉上兩杯香茗,隨後恭敬告退,不敢打擾兩位宰執的初次會面。
「章憲兄,為何急於調我入京?」
許佐目光炯炯,開門見山。
薛南亭笑道:「右相之位空置半年,中書政務全壓在我一人身上,我又無三頭六臂,豈能事事周全?放眼朝野內外,還有誰能比你許彥弼更具相才?陛下原本屬意李适之,但是你顯然比他更有資格,再加上那日他主動舉薦你,我再出言附和,陛下便改變了主意。」
「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許佐眼中鋒芒盡斂,徐徐道:「李适之為了扳倒鍾乘大動干戈,面對唾手可得的右相之位,他反而玩起謙恭禮讓的把戲。若說此事是由你所提,陛下被迫讓步,倒也能說得過去。可是李适之在你之前開口,他這般大費周章結果主動為我做嫁衣,所圖為何?」
薛南亭坦然道:「個中緣由,難道你真的不知道?雖然這件事是李适之提出,但他只是在揣摩上意。」
「將我調回京城,讓丁會去定州牽制陸沉?」
許佐搖了搖頭,沉聲道:「陛下對陸沉的猜忌未免太重了。」
薛南亭飲了一口清茶,繼而道:「關於此事,我也有一點私心。如果你不回京,沒人能壓過李适之,他必然會成為右相。」
「我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如果陛下單純只是想換一個定州刺史,他可以直接將我調回京城繼續掌管御史台,讓丁會或者其他人接任定州刺史,而李适之可以順理成章升任右相。」
許佐在他面前更加直接,畢竟當年先帝在時,兩人共同進退配合默契,相互之間早已培養出足夠的信任。
薛南亭微微皺眉道:「你是想說,讓你入中書不是陛下最初的打算?」
許佐緩緩道:「陛下想換一個新的定州刺史,李适之推我上位則是另有深意。即便你堅決反對他拜相,他不需要特意讓給我,只要厚着臉皮耗上一段時間,最後你也不得不讓步。回京途中我思忖良久,還是想不明白他這樣做的目的。」
薛南亭恍然道:「所以你一回來就沖他發難。」
許佐平靜地說道:「只是想看看他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藥,但是這位李尚書不愧為老相爺言傳身教的長子,依舊沒有露出半點破綻。」
聽到這兒,薛南亭臉上忽地泛起一抹笑意,意味深長地說道:「我覺得李适之這次打錯了算盤。」
許佐不解地看着他。
薛南亭感慨道:「無論他想做什麼,最後肯定還是衝着中書的權柄,他費盡心思扳倒鍾乘,卻沒想過你比鍾乘更不好對付。」
「我不擔心他會將矛頭指向我。」
許佐一言帶過,隨即望着薛南亭說道:「章憲兄,邊軍是否安穩關係到社稷安危,我等身為臣子,理當規勸君上不重蹈當年覆轍。」
薛南亭明白他這句話的深意,看着對方無比鄭重的神情,點頭道:「往後你我一同承擔宰輔的職責。」
許佐拱手一禮。
薛南亭起身還禮。
京城北郊,官道之上。
三百騎肅立道旁,陸沉居於最前方。
遠方一支隊伍逐漸進入他的視線,百餘名騎士護衛着十餘輛馬車。
陸沉臉上泛起笑容,揚鞭策馬向前。
車隊緩緩停了下來。
騎士們整齊劃一地拱手道:「見過國公!」
陸沉一路頷首致意,徑直來到中間那輛馬車附近,朗聲道:「給父親請安。」
車簾掀開,露出陸通那張略顯富態的臉龐。
他將陸沉從上到下打量一遍,笑道:「我不是讓人提前去說過,你不必親自出城相迎?」
陸沉今天的心情顯得格外輕鬆,悠然道:「那怎麼行?父親跋山涉水來到京城,兒子不出城迎接,不得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難為你一片孝心。」
陸通老懷甚慰,又打趣道:「你弄出這般陣勢,待會進城肯定惹得無數人圍觀,我還是待在馬車裏比較好。」
「原來老爹也會怕生。」
陸沉狡黠一笑,隨即對周遭說道:「啟程。」
「遵令!」
兩撥騎士匯合,浩浩蕩蕩向京城進發。
果如陸通所言,從接近京城北門開始,這支隊伍就引來數不清的注目禮,往常優哉游哉的北門校尉更是當着一大群百姓的面,屁顛屁顛地跟在陸沉的坐騎旁邊噓寒問暖。
等他們穿過繁華的北城,秦國公之父入京的消息便已傳遍全城,就連宮裏都不乏議論之聲。
來到位於南城永華坊的國公府,周遭才徹底安靜下來。
這次陸通並非孤身入京,除他之外還有陸家的一大群族人,其中就有陸通的堂兄陸明軒。
此公老實巴交,在廣陵府山陽縣本本分分地經營着一家布莊,因他膝下無子,所以有幸得到一個國公繼承人——將來陸沉會繼承他的布莊,從而以兼祧的名義迎娶厲冰雪。
換而言之,厲冰雪不是陸通的兒媳,而是陸明軒的兒媳。
當然這只是對外的說法,實則就算給陸明軒十個膽子,他也不敢以厲冰雪的公爹自居,更不敢在陸沉面前倚老賣老。
簡單寒暄之後,陸明軒便和其他陸氏族人一道,住進陸沉讓人提前準備的宅院,安心等待半個月後的大婚儀程。
陸通則住在國公府內一處獨立的院落,他打量着屋內精緻雅趣的陳設,微笑道:「陳舒有心了。」
「國公特意交待,老爺的住處要按照最高的標準來佈置,小人豈敢不用心?」
大管家陳舒笑出一臉褶子。
陸通頷首道:「這幾年你也不容易,一個人在京城操持內外,回頭我跟商號那幾個總掌柜說一聲,你那個小兒子該往上提一提了。」
陳舒愈發歡喜,連忙道:「多謝老爺!不打擾老爺和國公談事,小人告退。」
望着他離去的背影,陸通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繼而轉頭端詳着陸沉的面龐,關切地問道:「古人說京都居大不易,想來你這一次感觸頗深,我隱約聽說你遇到了很多麻煩?」
「沒有這種事。」
陸沉否認,繼而道:「老爹莫非不知,你兒子如今是功勳卓著的實權國公,跺跺腳就能讓京城抖三抖,誰敢在我面前裝腔作勢?放心,只有你兒子欺負別人的份,絕對不會被人欺負。」
「是嗎?」
陸通饒有興致地看着他。
陸沉一本正經地說道:「老爹不要聽信那些謠言,等月底辦完我和厲姑娘的婚禮,我們就一起回江北。」
陸通笑而不語。
陸沉見狀便轉移話題道:「老爹,這是不是你第一次來京城?」
陸通沒有拆穿他的小心思,應道:「不是。十幾年前曾經來過,當時是打算在江南鋪開生意,實地走過一遭之後,我打消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只讓人盤下幾處店面,主要是為了及時知曉朝廷的動靜。」
陸沉當然明白為何這個念頭不切實際。
雖說江南門閥望族之間爭鬥不休,但是他們在排外這件事上非常團結,如果陸家商號想在江南立足,勢必會迎來遮天蔽日的打壓和圍剿。
陸通又道:「看來十幾年過去,局勢依然不曾有太大的變化。」
陸沉對老頭子的信任無需多言,父子二人早就無話不談,今天之所以有意偏離正題,只因他在陸通臉上看見衰老的跡象——老頭子已經年過五旬,在這個時代屬於老年人,合該含飴弄孫,而非成日裏憂心忡忡。
陸沉不希望他像李道彥一樣,白髮蒼蒼還得為子孫和家族籌謀,一生難得清閒。
一念及此,他坦然道:「這些門閥既是先帝南渡之後朝廷的根基,同時又是攀附在大齊這棵大樹上的寄生蟲,很難做到徹底清理。先帝在離去前曾經砍過幾刀,雖然震懾了一部分宵小,卻又不得不到此為止。就拿朝中官員來說,即便換掉某位尚書或者侍郎,接替的人選依舊出身於門閥世族。」
「時間還是太短了。」
陸通感慨道:「從先帝真正掌權到如今也才十年,不足以讓一代官員成長到勝任部堂高官的地步。不過只要如今的皇帝懂得平衡各方勢力,逐步提拔那些出身寒門的官員,最多只需要十五年就能徹底改變這種狀況。」
陸沉神色如常地說道:「希望如此。」
陸通定定地看着他。
片刻過後,他輕聲說道:「自從你入京後,先是因為是否起復韓忠傑的問題,你和皇帝鬧得不歡而散,老蕭不得不出面幫你說話,然後又是一場涉及幾十名官員的京察風波。我原本以為你會對我傾吐塊壘,不成想你始終避而不談,看來局勢比我的預想更嚴重,否則你不至於這般謹慎,唯恐讓我擔心。」
「時至今日,能讓你如此小心的事情已經不多了,而且絕對不是皇帝想要打壓你,畢竟這是擺在明面上的事情。」
「沉兒,皇帝究竟做了什麼?」
中年男人看着這個讓他無比驕傲和自豪的兒子,忽地心中一動,神情變得嚴肅,繼續問道:「莫非他真的喪心病狂弒君弒父?」
陸沉默然,臉上浮現一抹冷厲,最終緩緩打開了話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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