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山海行(34)(1 / 1)
中午時分,黜龍軍與北面援軍合營,已經實際上斷糧的黜龍軍開始使用北面援軍的補給、統一調配裝備,並且開始重新統計戰鬥人員,頭領們與援軍首領們也開始討論軍情。
至於哨騎,只能說,從來就沒有斷過。
上午時分,哨騎便來報,說是方圓二三十里都未見到官軍主力,確定薛常雄部往東走,羅術部往北走,馮無佚、王臣廓部往西北走,韓引弓部往西走,而白橫秋的太原軍則往東南走。
這當然是好消息。
不過,中午時分,一個壞消息便也傳來李定確定在昨日便回到了武安,但卻不是一個人,他居然帶回了部分武安軍,而且匯集在了武安郡黑帝大觀內。
「武安軍全軍有兩萬多人,假設現在有一萬多在李定手裏,裏面還有一位僅次於宗師的高手,三人以上的凝丹」馬圍脫口而言,便要背誦出武安軍可能的兵力、修行者配置。
「不好辦!」淤泥山下,拄着劍坐在泥窩上的徐世英直接打斷了馬圍。「其實怎麼算,武安軍賬面實力都不如我們這裏合兵後的兵馬,但雙方對比之下有四個要害其一,是武安軍並非是一支偏門部隊,軍中陣容整齊、人員配置得力,而且訓練有素;其二,是武安軍多出於武安、襄國兩郡,以及紅山山民,算是本土作戰;其三,黑帝大觀是個大軍營,不是城池,勝似城池,算是守;其四,這次戰役,他們之前沒有參與一次戰鬥,算是生力軍。」
不光是北面援軍的諸位,其餘人也都恍然,這才是問題所在,以人員齊整訓練有素對兵員將佐傷亡零落;以本土眾志成城對客軍來源駁雜;以守之器械工事完備對攻之缺器少糧;以生力軍對被圍困數月精疲力竭。
要知道,打仗的畢竟是人,人一旦附加了各種不利因素,很多東西就變得艱難起來。
不要說下面軍士,這種情況下,很可能很多所謂高手,此時也撐不住了,凝丹高手被弩箭射下來,百戰勇士被一刀攮死的概率大大增加。
說白了,這個時候打不值得。
「那就不打?」張公慎插嘴來問。「先去晉北?」
「不,我的意思是,現在還不能下結論。」徐世英復又搖頭。「無論如何,殺個回馬槍都是能出其不意的,出其不意就有可能有大的效果,尤其是在眼下這個戰場局勢大舉變幻的局面下三哥之前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最好的結果是忽然回軍,以李定難以理解的兵力和態勢圍住武安軍,逼降他們;其次,萬一不行,也可以迫使武安軍收縮,然後咱們轉向東面,從原來的戰場逃回到平原,這樣就省得繞個大圈子;最差,是再逃回來,從晉北走嘛而現在,可以確定的是,武安軍主動收縮到一個點上了,但不知道更南面的軍情,萬一南面還有東都軍或者太原軍張網以待就麻煩了。」
「不大可能,他們糧食當時應該也快沒了。」馬圍搖頭道,卻又立即否定了自己。「不過這種事情,哪裏是猜度可以定的?」
眾人一時發呆。
「我去一趟!」就在這時,王五郎忽然收回徐大郎身上的目光,主動開口,很顯然,本來已經對徐大郎沒有太多計較王五郎忽然又察覺到了一點什麼。「我去一趟南面,天黑前回來」
「還是我去。」伍大郎截斷對方。「我去一趟,我速度快。」
「都去。」徐世英直接吩咐。「伍大郎去武安軍南面,王五郎去東南面的舊戰場,再來一個賈大頭領去西南面紅山確定武安軍是剛剛自行脫離聯軍的孤軍,咱們就可以試着回師!」
眾人一面醒悟,一面卻又對徐大郎這般主動且直接下令感到不太適應,尤其是幾位年輕的大頭領,唯獨這個時候委實是非常之時,倒也來不及計較,卻是紛紛看向了張行。
幾位北面援軍首領此時也不開口,也只是來看張行有些東西不言自明,他們也是經驗豐富之輩,當然能察覺到一些氣氛和背後代表的東西,卻有些鬆了口氣的感覺。
「之前便說了,徐大郎管軍務,我和雄天王不插嘴就按他的方略來做。」張行立即做了脫手掌柜兼撐腰之人。「就按他說的辦!其餘人繼續點查部隊,收攏潰兵!」
「務必派出充足騎兵,封鎖消息,控制敵軍哨騎。」徐世英隨即追加。「借尉遲將軍生力軍,請你親自帶隊去!」
尉遲七郎可沒有那麼多心思,此時得了令,反而振作,其餘人也都奉命去忙。
而到了當日下午,日頭尚在的時候,外出查探消息的三人便依次折回,帶來了確切的情報。
「紅山沒有埋伏。」賈越言簡意賅。
「東都軍崩了,太原軍在一路向南收攏部隊,似乎有趁勢攻擊李龍頭的意思,我分身乏術,而且估計已經來不及去通知了。」伍大郎明顯有些焦躁。
「有沒有去黑帝大觀?」馬圍插嘴來問。
「沒有,不敢暴露。」伍大郎立即作答。
「那就好。」
「戰場那邊沒人,除了些許武陽郡的民夫和本地百姓在撿拾殘餘軍資,幾乎空空蕩蕩。」王五郎等兩人說完方才向張行匯報,卻顯得神情猶疑。
「紅山沒有埋伏是沒問題的。」就在張行身側坐着的徐世英蹙眉道。「太原軍回身打李龍頭是個大問題、天大的問題,但咱們鞭長莫及,而且正是因為他們要打,我們反而要趁機做點事情驚動他們才對可戰場那裏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沒人鎖這個口子?」
「是因為東都軍崩的太快?沒人管?」伍大郎猜度道。
「那還有崔儻呢他不派人維持?白橫秋走前必然會有吩咐的吧?而且別人都好說,崔儻這次相當於叛,他知道我們不能容他的,怎麼可能不上心?!」馬圍反駁道。
「他自己未必覺得自己是叛。」崔肅臣低聲給出了應和。「但也必然曉得我們不會放過他。」
「應該是曹夫人和那個韓二郎。」程知理忽然插嘴。「我記得來的時候,魏公他們有言語,好像剛剛升了頭領的韓二郎本是高雞泊屯田的,所以竇總管力主,讓曹夫人親自過去協調,帶領韓二郎再加上徐開通一個營,渡過清漳水,往高雞泊來,崔儻身後遇襲,未必敢動再說了,李四郎把武安軍收攏到一處,對他自家是個好的,對崔儻卻不免是個不合道理的鋪設。」
在場眾人會意。
只不過,這個會意註定是層次不同的。
北面援軍大約聽懂了,是黜龍幫勢力大,外面還有層層呼應,是有許多兵馬從外面牽扯到了散開的聯軍,使得這些個聯軍的組成勢力散了以後也不好動彈;而黜龍軍中則多曉得那位韓二郎是個什麼情況,不由心生感慨,一位屯田的副屯長,修為不上路的那種,硬生生帶着一群屯田兵擋住三波攻擊,使得戰局一直沒有擴散,然後居然殺了一個凝丹,現在又看住了一位宗師?!
當然,也有個別人,他們雖然驚訝,卻反而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說白了,蘇靖方他們那次進來就告知了韓二郎的相關事端,然後雖然因為軍情嚴肅,根本來不及思考,但真要現在被逼着想一想,卻也通順人家韓二郎這個狀態,固然是可遇不可求,但既然出現了,那就是運來天地皆同力,是天命地氣附上去了,這個時候的韓二郎怕是天王老子都要高看一眼更不要說,韓二郎本身就是清河本土人,而崔儻這位宗師偏偏根基也在清河本土,他們之間的相互影響決不是一個簡單的宗師對不入流。
曹善成死後,清河郡經歷了一場完全的反覆,人心分野,地氣分野,居然隱隱在這兩個人身上形成了對照。
也是有趣。
除此之外,一些不方便說的,但少部分高層也知道的,比如程知理昨夜一來就告知了幾位高層,魏玄定親自帶人去了武陽,陳斌、竇立德監督翟謙、夏侯寧遠等主力準備圍攻鄃縣屈突達之類的訊息,此時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因為並不能對眼下黜龍軍突圍出的主力造成直接影響。
戰局很混亂,訊息完全不對稱,現在這支倉促聯合一起的部隊只需要做好自己就行了。
「既然情報已經清楚了,回不回頭?」王五郎眼看着徐大郎主導了軍略,無奈催促了一句。
今天格外活躍的徐大郎意外的沒有下定論,而是看向了張行:「我覺得可以去圍武安。」
「那就回頭去圍武安。」張行倒是毫不猶豫。
「現在我們有多少人?」徐大郎得了話,立即再問馬圍。
「一萬人,牛達和王雄誕又在周邊收攏了不少人,但傷病者不下兩千」馬圍立即匯報。
饒是早有準備,此刻聽到這個最終數字,張行還是心中一緊畢竟,徐世英跟周行范兩個營是繞回來了,換言之,這很可能就是黜龍軍被圍主力的最終存續數字,實際減員達到了近三分之一。
張首席自是慈不掌兵心中一緊,而徐世英則面不改色看向了那位首席的舅舅:「黃將軍,晉北與北地聯軍五千騎?」
「是。」黃平平靜作答。「路上其實拋灑了些,我估計四千五六還是足的。」
徐世英頓了一頓,看了眼雄伯南後立即做出了最終方案:「如此,我的意思是留下所有傷員,讓他們在這裏等着,其餘人整理出一萬兩千騎步,天黑出發,乘夜向南,直奔武安郡黑帝大觀,殺個回馬槍!」
眾人各自凜然,而雄伯南剛要點頭卻又想到什麼,趕緊來問:「不對,若是我們無功而返或者逼降了李定都好說,若是要趁機轉向逃回平原,這裏的傷員又該如何?」
其餘人也都反應過來,不由緊張。
徐大郎笑了笑,坦蕩來答:「大陸澤在襄國郡、趙郡邊界上,北面是馮無佚所在的趙郡,南面是李定的武安軍,若我們真從南面見縫插針逃回去了,李定首當其衝,馮無佚勢力弱小,兩者又都動搖,如何敢來專門追殺我們的傷兵?」
雄伯南一時沉默下來。
周行范倒是率先贊同:「是這個道理,你們逃出去了,李定就有忌憚,我們反而安全。」
小周開了口,其餘人便多頷首。
雄伯南略顯艱難:「這個時候確實不該求全責備,但真有萬一的時候,要讓他們儘量往北面走,還要有些照量的。」
「真到了那個時候,讓尉遲將軍引軍回來,護送他們北上就是。」徐世英給出了妥協方案。
雄天王想了一想,也只好點頭。
「那三哥還有什麼言語要交代嗎?」徐大郎環視一周,最後看向張行。
「有一個」張行想了一想,看向了宇文萬籌幾人。「我見北地騎兵多有皮袍?晉北騎兵也有一些有?」
「是這才二月,出發時北地早晚還算冷。」宇文萬籌立即應聲。「晉北一個道理張首席什麼意思?」
「已經用了北面諸位兄弟的糧水、軍械,就不客氣了,勞煩諸位兄弟再分一分皮袍子」張行平靜吩咐。「一個袍子切成兩段、三段,不能穿就系在肩膀上,儘量每人都有,帶給李四郎去瞧瞧!」
「張首席好手段!」宇文萬籌幾乎是瞬間醒悟,然後乾脆站起身來跺腳。「那就干!」
既然議定,便去準備,然後不等天色變黑,軍隊便已經動員起來。
這個時候,計有雄伯南以下,徐世英、王叔勇、伍驚風、莽金剛、謝鳴鶴、牛達、賈越、程知理、徐師仁、王雄誕、周行范、崔肅臣、馬圍、賈閏士等大小頭領,再加上尉遲七郎、黃平、宇文萬籌、藍璋、陸大為等援軍首領,除了周行范、賈閏士留下,其餘盡皆被分派下去,起一萬兩千兵南下。
而一萬兩千兵中最少有六千馬匹、騾子、叫驢等馱獸,此時多分派給之前突圍辛苦的黜龍軍,反倒是北面援軍選擇隨馬步行。
這還不算,按照張行的要求,北面援軍將自己帶來的皮袍盡數割裂,或一分為二,或一分為三,只是系在單個肩膀上來披掛。
出發時,太陽剛剛落山,雙月卻早已經不復之前幾日那種圓潤,而是各自露出大半闕,月光映照之下,尤其是一開始的時候,根本不用火把照明,全軍便整齊有素分多路出大陸澤,遠遠望去,居然隱隱有幾分與子同袍的氣氛了。
大軍發動,前期以軍中數量不少的修行者為先導,迅速匯集。很快部隊又尋到了濁漳水,便早早渡河,並沿着河道西側往南進軍。
就這樣,部隊行進順利,午夜之前便已經離開了襄國郡範疇,進入了武安郡境內。
但好運氣也到此為止了,進入武安郡不過數里,開始零星舉火的黜龍軍觸發了武安軍的預警體系,烽火居然在河北平原上燃燒傳遞了起來。
黜龍軍眾人看着烽火次第不斷,面面相覷,卻也只能硬着頭皮前進。
這個時候,跟在旗幟後面的陸大為忍不住向身側剛剛知道姓名的牛達來問:「牛大頭領,敢問這個李定是個什麼人物?」
單手縱馬的牛達面色微變,扭頭給出了答覆:「張首席人稱張三郎,李定人稱李四郎,當日大魏沒被那位聖人糟蹋到土崩瓦解的時候,他們兩個在洛中,再加上白三娘還有個叫秦二的,還有現在佔了東都的司馬正,相互為友,號稱知己,據說相互都認為除了這幾人,天下其餘人等皆不在話下現在看來,雖是年輕人平日吹噓,卻居然也有幾分道理。」
陸大為一時色變,卻又忍不住來問:「若是這般,咱們過去,有幾分勝算逼降他?」
「不知道。」牛達想了一想,瞥着遠處的烽火乾脆來答。「不親眼見一見,誰知道?」
陸大為終於無奈。
到了正午夜的時候,烽火就傳遞到了黑帝觀,李定翻身起床,走出自己歇息的廂房,望着烽火,卻絲毫沒有驚訝,只是向匆匆趕來的蘇靖方傳令:「是張三來了,讓你父親與王副都尉各自分出兩個五百主領兵巡視周邊,讓其餘全軍繼續睡覺,四更再起來造飯,吃好了他們就來了,幾位都尉、副都尉都不用過來咱們以逸待勞便好。」
蘇靖方心驚肉跳,如何不曉得自己恩師早有預料,否則何至於將全軍都蝟集到這一個點上?而且是那邊一看到黜龍軍突圍出去就立即採取行動?
一時間,蘇靖方只覺得自己在恩師與那師叔之間,真真宛若稚童,卻是硬着頭皮接下軍令去了。
另一邊,李定雖然下令讓部隊繼續休息,他本人卻再也睡不着了,卻是負着手披着衣服,在黑帝觀大殿周邊往來行走,一會看看頭頂雙月,一會吹吹風,一會瞅瞅烽火,一會去聽聽部隊動靜。
偶爾駐足,卻又忍不住去看大殿內的黑帝像,然後若有所思。
「四郎早就知道他要來?」終於,明顯緊張起來的張十娘趁機來問。「若是張三來,四郎準備怎麼辦?」
張十娘問的並不突兀,也並不愚蠢,因為李定戰後的表現委實顯得自我矛盾若是打,之前為什麼不把白橫秋留下來?難道是為了顯自家本事?而若是不打,為什麼又要那麼快將兵馬奪回來,還將兵力集中起來?
「為了嚇到他。」李定幽幽以對。「把他頂回去!他兵力不足,又疲敝不堪,只是修行高手佔優,但凡見到我嚴陣以待,就該老老實實的掉頭從西面逃回平原,省的將黜龍幫打斷了腰我估計他也是這麼準備的。」
張十娘點點頭,復又搖搖頭:「若是他沒被嚇到,非要定生死怎麼辦?經這一遭,他還會如以往那般留有餘地嗎?」
李定沉默一時。
張十娘的問題依然不愚蠢,因為別人不清楚,他們夫婦比誰都清楚,雖然武安軍算是生力軍,算是以守對攻,佔據了戰術上的優勢,但經此一戰,這支軍隊也是明顯被動搖過的,而且是多方向的動搖心向黜龍幫的、心向白橫秋的、只想保住自己實力的,暴露無疑,使得整個武安軍都顯得有些搖搖欲墜說白了,這一戰的影響是切實的,真要硬對硬,誰也不知道是什麼結果!
贏了會怎麼樣?
輸了會怎麼樣?
一念至此,李四郎不由嘆了口氣,然後回過頭去,給出了自己的答覆:「十娘,真要硬碰硬,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張十娘本來想要說些什麼,此時卻忽然意識到了對方的糾結所在,心中醒悟之餘,反而閉口不言。
只能說,身邊能一直有一個可以坦誠相告一切的對象本身就很幸運。
當然,李定的迷茫和張十娘的憂懼註定無法持續太久,因為結局很快就會自動展現在他們面前,到了天亮之前的時候,連夜行軍的黜龍軍便已經抵達位於武安郡郡治外的黑帝大觀前黑帝大觀既是作為軍營來營建的,自然有它的門道,所謂東西兩面隆起,形成拱形台地,四面皆有牆壘,尤其是南北兩面的牆壘非但高大甚至是三層,再加上裏面的建築天然充當瞭望台、將台,卻果然是個形勝之地。
李定沒有搞夜襲,只是登上了大殿北側的樓閣,冷冷觀望。
黜龍軍也沒有發動進攻,而是在夜色中整隊,收攏後方跟進的部隊。
但是,隨着太陽在東面漸漸顯露,雙方都意識到,他們小瞧對方了!
「我小瞧張三了!他哪來的這麼多兵馬?!援軍?!晉北的援軍?!來了就直接掉頭來打我們?」李定連番質問,卻幾乎是將事情瞬間理順。「好本事!」
「我小瞧李四了,武安軍這一番折騰居然沒有離隊的成建制部隊,幾乎全都被他帶回來了,也是他厲害。」張行聽雄伯南說明大觀內的兵馬數量後,不由在初出的陽光下微微眯眼。「這黑帝觀的形制應該天然助於結陣吧?」
雄伯南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怎麼答。
「我們結陣都是李四郎教的。」徐世英倒是乾脆。「關鍵是現在怎麼辦?要打嗎?」
「按照原計劃先勸降吧!」張行望着前方大觀若有所思。「至於動手不動手,我再想想。」
其餘人本能看向了謝鳴鶴。
孰料,謝鳴鶴想了一想,緩緩搖頭:「不是我推脫,首席,既是勸降,有時候私人關係作用極大,你本就是李四郎至交,咱們這些年的倆家交往也都是你親自來做,此時何妨去當面談一談?」
「我大概會談的,但要先有人給他算清楚賬,把話先攤開。」張行明顯猶豫了一下,然後才給出答覆。「老謝你先去,主旨就一條,讓他看清楚往後河北的局勢,想想他還有沒有資格維持獨立!」
謝鳴鶴點點頭,不再猶豫,直接騰空而起,標誌性的長生真氣配着灰撲撲的袍子,不再像個白鶴,倒像是只灰鶴牆壘上此時早已經整齊佈置了許多武安軍士卒,這隻灰鶴先飛到陣前呼喊,須臾片刻,便得到答覆,卻是再度騰起,落入黑帝大觀中。
李定身側此時也已經匯集了多名將領,腳下的空地中還有三隊軍士列陣,委實是半點破綻不漏,待見到謝鳴鶴飛入,也不做多餘之事,只讓人揮舞旗幟,居然任由對方來到樓上。
雙方見面,李定咄咄逼人:「謝兄,張行竟然不敢親自來嗎?」
「有些話,我來說就行了。」謝鳴鶴得了吩咐,也不客氣,而是帶着明顯疲憊的面孔微笑來對。「李府君,能否讓我開口?」
李定不置可否,倒是他身後幾位都尉明顯注意力集中了起來。
「要我說,李府君如今已經沒了退路。」謝鳴鶴開口似乎便是大話。「因為此戰前我們黜龍幫開倉放糧,盡收河北人心,而白橫秋這麼一來,反而使得天下人都曉得大河以北,其實就是這兩家而已換言之,不管白橫秋是否無功而返,是否丟了些許良機,也不管我們黜龍幫是否被重創,又是否被分割開來,你們這些小勢力都已經沒了獨立獨行的本錢,因為河北人心波動,已經不在你們這些邊角勢力上面了!」
李定沒有開口,他身後幾人似乎想要駁斥,也被他抬手制止。
謝鳴鶴便繼續來言:「其實,不是李府君無能,也不是李府君沒有盡力,只不過依我看,李府君有兩個大的失誤,所以落入了下風,而群蛇相爭化龍這種事情,是越大越快,越快越大,一旦落後,便極難再起了這個道理,薛常雄那種腦子還在大魏朝倒沒倒上面的老舊固執之人是不懂得,但李府君應該懂才對。」
李定沒有理會後面的言語,反而問到:「哪兩個失誤?」
「一個是李府君沒有站准天下大義所在,不能膺服河北人心,大魏為禍河北到了極致,李府君囿於官職出身,打着暴魏旗號,而我們黜龍幫則是天下義軍領袖,人心歸屬誰不言自明。」謝鳴鶴根本沒有廢話的意思,甚至有些言語急促。「另一個是李府君只仗着個人才略,試圖以一人而定大勢,卻不曉得,凡作大事必以人從眾,方可生生不息源源不斷,以成將來敢問李府君,你一個人如何與我們黜龍幫這麼多英豪對抗呢?便是人家白橫秋,也懂得要去爭關隴領袖,來到河北這個客地還知道儘量匯集聯軍呢!」
李定面無表情,似乎心中毫無波瀾,而他身後許多人則乾脆早已經面色發白起來。
「不過,這一點不怪李府君,因為你便是想跟白橫秋爭奪關隴首領也沒法爭,而黜龍幫自是張首席亦步亦趨,靠着反魏安民匯攏天下英豪而成,你當日選擇從了官軍,自然也爭不過我們。」謝鳴鶴說到這裏,直接拋出題中應有最後之義。「但現在為時不晚,李府君若來,黜龍幫上下誠心以對,河北百姓也必當歡欣鼓舞。」
李定點點頭,再度制止了身後幾位都尉的作態,眯着眼睛來言:「謝兄說的都挺好,但嘴上功夫是要有現實事態來做映襯的我也告訴你三件事如何?」
「李府君請講。」謝鳴鶴明顯不以為意。
「其一,我的兵馬全在這裏,你們打不進來,這是事實。」李定平靜言道。「其二,我在你們過來的黑帝觀北面地下,許久前便挖了許多暗溝,存了不少火油,上面則明目張胆的擺着一些柴堆天亮之前,你們剛剛抵達,我是可以放火的,卻沒有放這是誠意;其三,白橫秋要攻擊你們濟陰行台的援軍,我前日夜間便派人去做了告知,這也是誠意。」
謝鳴鶴聽到一半便面色大變,耐着性子聽完,微微一拱手,就直接躍起,往北面歸來。
眾人聞言心情複雜,挖開下面果然見到有火油浸潤眾人連夜趕路至此,如何會察覺到這些東西,也是有些後怕。
回過神來,徐世英再度來問:「三哥,他這是不願意降了?」
「好像是如此。」張行點點頭,復又反問回來。「你覺得還能打嗎?」
「能是能,但委實艱難。」徐世英也給了自己的答覆。「至於火油,只是一個引戰的便宜,不至於影響戰局勝負所以,我還是一開始的意思。」
「那就是能打。」張行會意。「但是李定主動避戰,還給了李龍頭他們訊息,再加上此戰一開始給我們報信的事情,不能不計算人家的恩義我的意思是不打,你們幾位大頭領怎麼說?」
「不打!」謝鳴鶴率先表明態度。「李四郎態度堅決,這個時候打,只怕適得其反先走。」
「先走!」原本態度並不堅決的徐世英也開口應和。
程知理等人紛紛跟上,雄伯南也毫不猶豫放棄了作戰。
唯獨賈越與幾位北面援軍感到不理解,卻沒有反對,或者反對無效。
「那好,咱們走,往東去,從之前戰場逃回平原。」說服了眾人,張行立即催促。「尉遲將軍也先跟我們去,在東面脫離了他們視野再分兵迴轉,不要露出破綻。」
尉遲七郎明顯覺得有些泄氣,只是頷首,卻不應聲。
就這樣,已經走了一夜的大軍直接轉身,再度踏上了逃亡的道路不敢說是失敗,但張行回馬槍的策略,最起碼沒有起到預想中的最佳效果。
黑帝大觀中央大殿的北側樓上,李定望着這一幕,居然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
就這麼走了?
確實是走了,黜龍軍突圍出來的殘部在北面援軍的混合護衛下,轉向東面,迎着早晨的太陽,絲毫不顧牲口開始倒斃,毫不猶豫的快速離開了黑帝觀,而且越過了表明空虛其實是陷阱的武安郡郡城,消失在視野內。
武安軍上下振奮。
但這支部隊的首領卻依然不能振奮,實際上,李四郎非但沒有振奮高興起來,反而失去了剛才的堅定,重新變得迷茫和憂懼起來,甚至更加嚴重。
只是,他如今也學的不露在外面罷了。
另一邊,眼看着日頭越來越高,張行帶部隊漸漸走出二三十里外,大約算了算路程和時間,他忽然勒馬,然後回頭看向了那些明顯釋然、焦急、不甘的頭領與援軍首領們,卻只點了雄伯南、徐世英、謝鳴鶴、崔肅臣、馬圍等寥寥幾人。
待到幾人來到路旁樹蔭下,這位張首席更是語出驚人:
「我回去一趟,勸一勸李四郎!」
徐世英只覺得有些眩暈,復又看雄伯南。
雄伯南也皺眉:「咱們已經誠心誠意的勸過了,他反而擋住了,這個時候再去勸他,還有什麼用?」
「李定這個人,是我生平所見難得的聰明人,最起碼在軍事形勢上的見識和悟性超過我所見的所有人,政治上雖然差了點,但也算優秀,他肯定已經清楚自己的局勢,甚至在我們逃出去那一刻就已經意識到了結果,之所以不降,無外乎是他恃才傲世,心裏那口氣不能吐出來,所以才會匆匆擺出這副樣子,不願意讓自己落到被人鄙夷的地步。」張行認真對着幾人來言。「而剛剛我們其實已經示威成功,無論如何,折返回來的勇氣和援軍上來便與我們宛若一體的團結他是看到了,老謝也肯定把話說明白了現在將兵馬撤離到不能威脅的距離,我再回去,說不得有奇效!」
「是有幾分這個意思。」謝鳴鶴點點頭,若有所思。「張首席這才回去有幾分把握?」
「八分。」張行在黃驃馬上笑道。「依着我看,他一開始就是圍着當日戰前與我約定的那個『降』字來做防禦的而我此去,乃是個人上的回馬槍,他若真無備,掏中了,也就成了。」
「那可以做這個買賣。」雄伯南聽到這裏,毫不猶豫轉變了立場。「他若來,以他的地盤和這次的手段、恩義,我覺得可以當龍頭,他要面子,咱們給他足夠大的面子!」
「就是要這句話。」張行打量四面,點點頭,不再猶豫。「我只一人去足夠了!不管成不成,你們只繼續向東,一路往清河、平原去匯集魏公他們!我叫你們過來,是怕說的話傳開了,讓李四郎覺得自己被拿捏受辱!」
「好!」徐世英搶先一點頭。「三哥放心,事到如今,盡可將部隊託付給天王與我們。」
張行看了對方一眼,毫不猶豫轉身打馬折回。
這一走,原本面面相覷等待的頭領與援軍首領各自驚疑,卻被雄伯南、徐世英、謝鳴鶴等人速速迎上。
一騎飛馳,就比大軍行進快的多了,張行一路行進,迎面越過數撥武安軍追出來的哨騎,片刻不停,只在正午時分便抵達了黑帝大觀,然後卻繞到南門,報上姓名張行張三郎,請求謁見李府君李四郎。
李定早下了樓,正在大殿前的廣場上板着臉批覆文書、佈置軍令,準備下午便出兵重新控制郡內要點,忽然聞得王臣愕親自來報,卻是當場受驚,將紙筆擲於案下。
沒有人感到驚疑,因為此時此刻,周邊人跟李定一樣驚慌不知所措,唯獨一個蘇靖方,卻不是不驚,而是早就麻了。
而李定回過神來,更是在座中苦笑:「何至於逼迫到這種程度?!」
周圍人不敢接話。
半晌還是李定揮手:「讓他來吧!」
然後便站起身來,在正午的太陽照射下往中央大殿而去。
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位天之驕子,此世之潛龍,走到殿門處,一抬頭,看到北方黑帝的塑像端坐在前,面無表情來看自己,卻是心中翻滾,湧出一股無名之火來。
對視片刻,身後腳步聲傳來,這股無名之火反而愈盛。
下一刻,其人回身去看目光掃過自己妻子張十娘,然後緩緩伸出一隻手來:「十娘,鞭子與我。」
張十娘不明所以,但還是將自己的金絲紅綾長鞭取了出來,雙手遞給了明顯情緒不對的丈夫,然後便後退一步,擋在廊下,以防着對方要對已經出現在視野中的張行做什麼。
然而,李四接過金絲紅綾鞭來,看都不看身後張行,反而箭步上前,冷冷來對着黑帝爺的塑像喝問:「黑帝爺,我有一事不明,我李定天生地載,有此昂藏之身藏天下兵甲之書,神仙真龍凡人豪傑又是算卦又是許諾,都說我是天生奇才,而天生奇才又當此亂世,為何無非常之運呢?前夜我便在這裏做祈禱問你,昨夜又問,你都不應聲,想來是我沒有說清楚現在我說的清楚,也請黑帝爺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天生我才,是要我證位成龍?還是要我當個一統天下的陸上至尊?!」
跟在堂外的人已經聽傻了,唯獨張十娘瞪大眼睛,連連喘着粗氣。
但那塑像果然紋絲不動,分毫不應。
李定見此,愈發憤恨:「你還不應我嗎?!你若不應,那這個塑像便是個尋常的泥胎木偶,平白頂着你的名號受河北百姓百代景仰,我便替黑帝爺親手鞭此木偶,以正視聽!好也不好?!」
塑像還是不應。
李定冷笑一聲,直接躍上供案,然後灌足真氣,對着身前黑帝爺的塑像狠狠一鞭抽下,復又接二連三,直抽的這塑像木屑橫飛,抽的門內外的武安軍大小將領侍衛目瞪口呆兩股戰戰。
倒是張行此時抵達,之前聽了半截,此時看見這一幕,不由鼓掌來笑:「李四郎好氣勢!」
李定聞言,並不回頭,而是定了一會,忽又一鞭抽在黑帝爺的面上,方才在案上站着回頭,居高臨下冷冷來問:「你是來再勸降的了?」
「我是見李四郎豪氣逼人,特來請你與我攜手,剪除暴魏,安定天下,好使黜龍幫成一番大事。」張行昂然拱手入內。
李定愣了愣,忽然來笑:「既如此,你將黜龍幫首席讓給我做如何?」
「不可以。」張行平靜以對。「你若來做,幫內人心不服,你可做一龍頭,開設行台李四郎,天下雖大,可你統兵在前,我耕耘在後,天下何處不可去?何必再猶疑?」
李定還要說話。
張行卻抬高了音量,以手指向案上的對方,聲振屋瓦:「不瞞李四郎,當日伏牛山中一談,我便認定了,你是要承一統四海之運的天下奇才,今日還是如此,故此,呼雲君一去不返,我來尋你!黑帝爺不應你,我來應你!這紅山之下,正該是你興天下一統之運的啟程處李四郎,何必再猶疑?李四郎,李定,你還不應我嗎?!」
李定定在案上,一時愣住,手中金絲紅綾鞭居然滑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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