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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山海行(25)(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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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北的第二場春雨並不大,卻反反覆覆下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時分,黜龍幫被困大營與聯軍大營之間的土壘壕溝處,早已經泥濘不堪......這使得按照約定等在這裏的張行以及賈潤士等隨員不得不躺在泥窩裏。

    是真正的躺在泥窩裏。

    張行帶頭,賈潤士以下七八名黜龍幫核心精銳毫無風範的靠在土壘上,任由泥水從自己身上皮甲縫隙里流過,弄得整個後背都污爛一片。

    雨聲淅瀝,張行就在泥窩裏與這些人低聲閒聊:

    「小劉參軍,你到底成婚了嗎?我聽到營中許多人都在打趣你。」

    「沒有,這次打完仗就回去結婚。」小劉參軍聞言趕緊來答。「她早沒了父母,自己已答應了。」

    張行沉默片刻,只能硬着頭皮點頭:「挺好的,到時候我也隨個份子。」

    小劉參軍自然道謝,其餘人也都來笑,說是要隨份子。

    張行無奈,趕緊轉移話題:「崔宇臣,你呢?」

    「我不結婚。」凍得有點蜷縮的崔二十六郎一愣,趕緊搖頭。

    「我不是說你結婚不結婚。」張行認真問道。「此番出去,你有什麼私事想做嗎?」

    崔二十六郎再度愣了一下,然後明顯遲疑。張行卻只是看着對方不動。

    崔宇臣見狀無奈,只能老老實實低聲來言:「不瞞首席,我要是此番能出去,那麼清河崔氏必然會有滅頂之災,崔分管固然是兄長,又得力,但他到底是滎陽分支的,清河本地的大小房這裏,尤其是小房,我要擔起責任來,要去收攏族中子弟,不讓他們就此散了......」

    「好志氣。」張行也只能如此說了,卻又看向了賈潤士。

    後者見狀立即主動出言:「我沒什麼私事要做,家裏有父親,我只安心奉公隨侍首席便是。」

    「你也二十了吧?」張行明顯不以為然。「差不多也該考慮婚事了,可有中意的?」

    「並無。」賈潤士只能一句話後選擇閉嘴淋雨。

    張首席倒也不厭其煩,居然又挨個問了這幾位的婚事,沒結婚的就問什麼時候結婚?結婚的就問有沒有孩子?有孩子的便問孩子有沒有築基?

    一番話問下來,倒是十個人有八個變得訕訕起來,張行情知是眼下局勢堪憂,便復又安慰,只說今日事後,必然能突圍出去的。

    而聞得安慰,這些人居然頗有振作。

    「到時候我便將這幾年攢的俸祿和加薪全花出去,就在將陵城外面的祝豐樓請行台所有參軍文書一起吃酒!」小劉參軍格外振奮。

    張行見狀,心中愈發有些驚慌,但嘴上還是很硬,只是點頭應許:「這是自然。」

    正說着呢,張行修為畢竟上去了,忽然間便聽到對面土壘後面的柵欄內側有人進來大聲呼喊,卻是讓執勤的士卒回去輪班吃飯,然後柵欄內瞬間響起一陣稀啦的呼應聲,接着就是衣甲的摩擦與水聲,接着是笑聲、安撫聲,最後是腳步聲。

    等到原本的執勤部隊遠離,復又有一個人的腳步徑聲漸漸明顯,乃是有人往土壘這裏過來,而此人來到無人看守的數條土壘、壕溝中,則忍不住低聲來問:「張首席?張首席?」

    張行沒有讓賈潤士他們去把人帶來,而是直接轉身登上泥濘濕滑的土壘上方,朝來人,也就是張公慎招手示意。

    張公慎趕緊過來,臨到跟前,差點在一處壕溝那裏滑倒,還是張行扶住了對方。

    二人落定,滿身是水的張公慎立即開口:「首席,按照之前說的那般,我只說是黜龍幫想派人來談談,沒說是你,羅總管已經同意了。」

    「那事情便已經有了三分把握。」張行當即來笑,並單手抱住了對方肩膀。

    原本緊張不已的張公慎瞬間便放鬆了下來,也隨之頷首。

    就這樣,張公慎帶着張行一行人越過層層疊疊的土壘壕溝,進入柵欄,此地等候着一隊明顯精銳更甚的甲士,正是羅術遣人來迎接「使者」的,而張首席的隨員此時也顯露出了真正的作用......他們開始沿途觀察營寨結構、查看哨所佈置、估算營地兵力分佈。

    對此,張公慎和張行有意識的放緩了腳步,乃是閒聊一般緩緩往營內而去。

    實際上,他們越過第一層柵欄之後,便也無人在意這一行人,只當是張公慎這位幽州本地大將與誰一起巡視營寨呢。

    當然,這種冷靜和平淡從他們進入羅術的中軍大營開始便發生了變化,因為等候在這裏的白顯規認出了張行......但是,這位羅術首席心腹雖然明顯慌張,卻也沒有失措,只是迅速轉入中軍大帳而已。

    「總管,我們中了張三順水推舟之策,竟是他親自來了!」白顯規言辭乾脆,直接了當。

    原本只是隨意坐着的羅術猛地一驚,當場站了起來,便欲言語,身上護體真氣也鼓動起來。不過,馬上他就醒悟過來,卻是趕緊向前,往帳門處而去。

    也就是此時,外面便已經傳來聲音:「羅總管,許久不見了!羅公子可曾過來?不知道修為到什麼地步了?」

    這話宛若來敘舊的其他大營舊識一般,倒也坦蕩。羅術乾笑了一聲,繼續前迎,就在帳門處立住,眼見着對方撒開了張公慎的手伸過來,也只好伸手接住對方,又一起往裏走了幾步,復又回頭,見到白顯規與張公慎早早驅趕帳中其他侍衛、參軍等人,便是張行隨員也都在外,方才放下心來:「張首席,你好大的膽子!」

    「我有什麼可怕的?」張行嗤笑一聲,不以為然道。「我自有伏龍印,雄天王跟十三金剛俱在,便是白橫秋過來,我又有何憂?」

    羅術怔了一下,想要撒手,卻到底沒有鬆開,反而是捉着對方手一起在自己主案後並肩坐下,然後才趁機撤了手:「若是這般說,這十餘萬大軍內外,張首席豈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確係如此。」張行坐下,復又環顧左右。「有酒菜嗎?我營中糧草已盡,一路也狼狽......也給我隨員送些。」

    「上菜,但先不要上酒,取些熱粥來,待會再上酒,外面也別忘了。」羅術掃過對方明顯髒污的皮甲,立即回頭吩咐,而待到粥菜俱被張公慎親自端來,張行直接取用,卻又好奇來問。「張首席,你既來去自如,為何不走?既修為妥當,為什麼還能一身泥水呢?」

    「能為什麼?」張行端着粥碗,低眉淡語。「這一萬多兒郎,是幫中精華,若是沒了,豈不是要在河北從頭再來?甚至幫內權衡失控,須另起爐灶?」

    「何至於此?」羅術想了一想,也認真辨析。「陳斌、魏玄定、竇立德都是服你的,便是這裏壞了事,你人出去,帶着凝丹以上高手到了平原的大兵團那裏,不也能把握河北局勢?更何況,眼下局勢,李樞都服你的,便是下面的什麼屯長、副屯長都能起勢,可見你在河北是很得人的。」

    「不是這樣的。」張行沉默片刻,低頭喝完一碗粥,方才正色來言。「我當日分兵雖是無可奈何,但現在也留下了一個極大的破綻......那便是大兵團那裏從頭到尾都不能當白橫秋一擊,而換句話說,只要我這裏崩潰後,白橫秋只要驅太原武安兩軍,便可輕易擊破那邊的大兵團。」

    羅術略一思考,緩緩點頭......他是知兵的人,當然知道關礙,這裏的問題就是黜龍幫必須要集中精銳加上付龍印才能逼退白橫秋,而一旦這裏黜龍幫的精銳崩潰,即便是高端戰力逃過去了,那邊也不能立起大陣,阻礙某人便不可能,自然是也要敗的。33

    而且,這裏面還有大兵團移動艱難,包括要在黜龍幫必要突圍時主動前來接應的因素。

    「若是這般......」

    「若是這般......」張行緩緩言道。「我們黜龍幫一個不好,便可能全局盡喪,到時候河北的地盤,只怕也要被李定、薛常雄盡數奪去,只是不知道汲郡、河內、武陽這幾郡是要自收,還是要怎麼分......但不管如何,河北的大局,都要籠統歸於白氏得。」

    羅術一聲不吭。

    而張行也繼續來言:「而且,白氏的局面可不只是一個河北,人家晉地在手,荊襄在手,便是東都被襲了,也還有關西的大局......江東又素來不成器,若是這般,白氏的天下幾乎就在眼前了。」

    「說的不錯,曹氏既亡,白氏還是有天命的。」羅術終於幽幽一嘆。

    「反過來說,不是我自誇,只要我能帶着這些人大略逃出去,給黜龍幫留個局面,則河北局勢便不會屬白氏,到時候河北、東境、北地、中原、江淮、江東皆有一番前途,天下大勢也就未可定了。」張行沒有理會對方的表達,只是繼續分析。

    「便是有前途,那也是黜龍幫的前途,關我何事?」羅術復又來笑。

    「我也這般想的。」在白顯規與張公慎的詫異中,張行也隨之來笑。「若是真能躲過這一劫,起死回生,那我自有一番心思在天下大勢上,便是天命,三輝四御也要就此多看顧我們黜龍幫兩分吧?」


    羅術似笑非笑。

    「敗則白氏盡取天下大勢,其餘人再難翻轉,勝則我黜龍幫起死回生,就此奪回兩分天下氣運。但除此之外,有些話還是要說清楚的。」張行終於抬手去取桌案上的酒壺,乃是從容斟了兩杯酒。「從幽州軍而言,若白氏盡取天下大勢,則再無自立可能,只能漸漸淪為附庸,繼而被吞併,而且因為是河北人附於關隴人之下,恐怕從此伏低做小,數代不得翻身;而若黜龍幫生還,奪了兩分氣運,其實幽州軍也是能有一分氣運回來的......因為河北這裏,看似魚龍混雜,諸侯割據,其實素來是脈絡可循的......之前是官軍與義軍;此戰後,是河北人與關隴人。」

    羅術依舊含笑,沉默不語。

    倒是白顯規和張公慎幾乎各自意動,然後前者率先來勸:「總管,張首席這話有道理。」

    後者也立即提醒:「總管,若白橫秋無功而返,黜龍幫逃出生天,則接下來河北這裏,必然是黜龍幫與我們幽州軍這倆家河北勢力對付薛、李兩家關隴勢力為主,這樣,黜龍幫固然是起死回生,我們也可以趁機整合幽州、進逼河間,然後北上掃蕩北地......屆時,仿效黑帝爺自北向南摧枯拉朽,成就霸業未嘗不可,何必再受關隴人半輩子的氣?」

    羅術依舊笑而不語。

    這個時候張行反過來捉住對方手來問:「羅總管,就算不考慮本地人、外地人的鄉土大義,不考慮你所領幽州的前途,你為本土豪傑,難道不知道之前數百年河北的此起彼伏?」

    「自然知道,但這又如何?」

    「既知道,難道不為自家稍作考慮?」張行蹙眉追問。

    「我考慮自家什麼?」羅術大笑不止,同時嘗試再度抽回手掌。「張首席是要拿我性命做威脅嗎?今晚便讓黜龍幫從我這裏逃出去?!」

    「羅總管想哪裏去了?」張行一手繼續按住對方,一手卻主動撒開,轉而將案上一杯酒端起,送到對方胸前,言辭懇切。「我是說,大丈夫生於天地間,心懷大志,包藏四海,縱有一線生機,也該爭為天下先,豈能鬱郁久居人下,甘為他人做犬馬?!」

    張行清晰感覺到對方手腕陡然一跳......他曉得,此事已經成了六分。

    便是帳中原本已經插嘴的白、張二人,此時也都屏息。

    羅術沉默許久。

    事情的利弊,局勢的走向,張行到來後,區區幾句話而已,就已經說的很清楚了,甚至不用張行說,這些天,他也跟白顯規等人討論的很清楚了,包括得失前途的賬也算的還行......只不過,他必須要承認,他自己跟自己這些親信算的賬並沒有張行算的清楚。

    尤其是,其餘人跟自己一起算賬的時候,都沒有從自己野心角度來算過賬。

    就連白顯規都沒有問過,自己到底想做什麼?那句話怎麼說來着?

    大丈夫生於天地間,豈能鬱郁久居人下!這句話讓他剛剛心底酥麻了一下!

    過了不知道多久,羅術伸手接過對方手中酒杯,緩緩來問:「若被白橫秋發覺,我幽州軍先要覆滅的。」

    「不會的。」張行曉得此事已經成了九分。「一旦決定,我將發四路兵馬,各自從東南面河對岸的東都軍大營、北面馮公大營、西北面羅總管這裏,還有西南面王臣廓處一起突圍......能從這裏走的,多則六七千,少則三四千,人數並不多,白橫秋都未必不知道往哪裏追,屆時你們看局勢,假做追擊趁機撤離便是......還有,我還會讓大兵團與李樞一起佯攻做掩護。」

    「馮公與王臣廓也都同意了?」羅術眯着眼睛來問。

    「不是,只馮公那裏同意了,王臣廓那裏跟河對岸一樣,是準備突圍,看他一個土匪敢不敢拿自己家底子與我拼命。」張行舉起自己那杯酒,坦蕩笑道。「便是馮公那裏,說實話,他其實也說,自己未必能保證營中那些郡卒妥當......但這個時候,還能計較這些嗎?」

    羅術點點頭,再度來問:「什麼時候?」

    「明夜凌晨,但今晚我馬上就要趁着下雨從你這裏放出去幾十號人,往外面各處傳令,他們走了,我再回去。」

    「你從哪裏走?」

    「看白橫秋在哪裏,我要持付龍印做應對的。」「那突圍後呢?」

    「自然是一起往東面會合,我會讓三娘帶隊接應我,李樞也會讓他引兵從大河岸邊速速東進,躲開白橫秋,會合大兵團。」

    「若是白橫秋依舊追下去呢?」

    「那自然是我們黜龍幫的生死了.......但羅總管要來助我們一臂之力也未嘗不可。」張行言辭誠息。

    「最後一問......」羅術重新笑了一笑。「雖是不大可能,可萬一白橫秋驅趕我們幽州軍不停追擊從我們這裏逃出的黜龍軍呢?」

    「生死有命。」張行也頓了一頓。「生死有命,若是那般,便是說其餘所有兵馬都脫得生機.......比我想的最好的局勢還要好。」

    「不錯,不錯。」意識到自己沒有什麼可以再問的羅術緩緩點頭,卻是在沉吟片刻後將手中酒水捧起一飲而盡。「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張行也將手中那杯酒一飲而盡,並將空杯展示給對方。「李薛不滅,黜龍幫且與幽州軍共河北!」

    「且共河北!」羅術也將空杯亮了出來。

    既做約定,張行再不猶豫,直接起身,就往帳外而去,然後一一做吩咐。

    這裏面就有了一些跟羅術言語的偏差。

    信使的確開始發出,而且絡繹不絕,但實際上,為了防止泄密,真正知道相關機密的信使並不多,只有區區五人,而且是提前得到了預備信息,聞訊立即便可出發:

    其中,一名信使往白有思處,乃是告知對方,這邊真正的突圍方向是西北轉北面,要白有思即刻乘船攜帶軍事補給自大河口出發北上,往北面漳水、滹沱河、桑乾水共同入海口處,然後逆流而上以做接應;

    一名信使往大兵團處,要魏玄定、陳斌、竇立德即刻發兵,猛攻鄃城,敲山震虎,兼為掩護,然後後日早上之前迅速後撤:

    一名信使往汲郡去,要李樞同樣在明日、後日發起進攻,不斷襲擾:

    還有一名真正的信使,不是別人,正是蘇靖方,如果他遵循了約定的話,那麼他應該早在中午便出發,往大兵團駐地轉無棣郡河口處,尋白有思......換言之,這位才是真正的關鍵信使,而前兩位信使更像是某種保險;

    最後一位信使......或者說嚮導,就是張公慎,他還沒有出發,但是明日一旦開始突圍,他將立即北上,替黜龍幫尋找西北面的接應部隊。

    張首席裝模作樣,當着羅術的面不停下達指令,派遣使者,而羅總管就這麼安安靜靜的看着對方在自己的中軍大帳門內發號施令,一直到事情平息,張行也準備離開。

    「張首席。」這個時候,也不知道是不是熱血退卻後忐忑起來,羅術起身相送的時候,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遲疑片刻,忽然來問。「我外甥秦二郎現在在何處?」

    張行一時恍惚,隨即來笑:「我也不知道......說不得是被關在黑牢裏了!」

    羅術也只是胡亂點頭,他怎麼可能關心一個妻家外甥?實在是剛剛做下一個天大的決定後,回過神來漸漸心亂如麻,以至於不知所措罷了。

    當然,秦二並沒有被關在黑牢裏,但他的境遇也與坐牢無異,甚至更糟糕。

    實際上,就在張行被圍的時候,秦二郎也可能遭遇到了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時間......他琵琶骨處因為曹林出手而造成的傷病,這數日內非但沒有緩解,反而日益加重,真氣不能運行,筋骨不能活動,宛若一個廢人一般躺在了龍囚關後的關市客棧內,苦捱罷了。

    而就在這一日,龍囚關周邊有消息傳來,說是李定本部大隊,居然已經從東南路進入了轘轅關。

    聞得訊息,不顧天色已黑,當然也有關外黜龍軍大舉離去的緣故,龍囚關守將尚師只率親衛護送着一人離開關城,準備連夜趕回東都城內以作迎接。

    不過,當一行人經過關市某處路口的時候,守將尚師生胯下坐騎卻忽然畏怯不前。

    尚師生愣了愣,旋即大喜,便看向身側老者:「張公,正愁沒有給司馬大將軍的見面禮呢,如今居然在這關市里遇到一匹極品的龍駒,豈不是天意?!」

    老者,也就是張世昭了,似乎有些心事,只是心不在焉來答:「天意難測。」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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