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振臂行(14)(1 / 1)
魏首席的心思似乎是很好懂的。
還能怎麼樣?這廝也急了唄。
呼啦啦半個郡就打下來了,再呼啦啦半個郡又打下來了,那個知世郎好大名頭,呼啦啦敗了,嚇了人一大跳,然後呼啦啦又莫名其妙得了半個郡,地盤更大了你讓後方枯坐的人怎麼想?
是不是非要等着有一天人家單通海單大郎回來,帶着十幾萬甲士,然後在城下嘴一歪,說今日天涼了,咱們是不是可以換個首席了?那龍頭也別設了,什麼大頭領也別做了然後這些後方的人就只能靠邊站了?
所以莫說魏道士,徐大郎這群人蜂擁而至,不也是一個意思嗎?
至於張行這裏,之前確實有明確想法或者說法,那就是近畿諸郡能不碰就不碰,天塌下來讓個高的去頂,這邊老老實實鋪好路,夯實基礎,等待革命低潮,老老實實跑路,保留一份革鼎天命的火種,等待大勢再翻覆回來,再做好大事。
但是,這不是情勢已經改變了嗎?
首先,時間在流逝,距離九月舉義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你能躲的已經盡力躲了,而該來的恐怕也就要來了,這個時候你還繼續裝低做小又有什麼用?
佔了快五個郡地盤的不是你們黜龍幫?東境最大的反賊不是你們?真以為朝廷里都是糊塗蛋,只拿裹挾的人數看誰是最大的反賊?
說不定到時候來個什麼懂行的一衛大將軍,一看這邊在授田,行了,就你黜龍幫是心腹之患了,先弄死你們再說。
所以,繼續保持克制,未必就能擋得住大魏的鐵錘從天而降。
其次,自九月舉義至於眼下,所有的情勢都在說明一個事實,那就是這個階段,確實是人心長草的階段而你想提高抗打擊能力,低調深耕固然是個法子,可趁勢做大不也是個法子嗎?
最後,最重要的一點是,當此之時,天下迸發,人人反魏,有些事情,你不做,自然有別人做,而別人做了,只會讓自家人埋怨你誤了時機。
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那才叫本末倒置呢?
莫忘了,當日張李二人為什麼要同意舉義這舉不舉、干不干,輪得到他們兩個龍頭說話?
所以,只能疏導,只能乘勢而為。
眾人各懷心思,一起隨張行張大龍頭轉入郡府後堂,張龍頭和魏首席自然上座,徐大郎居左手,周行范居右手,又有魯氏兄弟和濟陰本地的幾位頭領依次排開。
接着,就奉上了多放了許多姜的魚湯上來,據說都是張龍頭親自從濟水裏抓的。
大家耐住性子,各自喝了一碗湯,暖了暖身子,這才一起來看之前表現奇怪的張龍頭。
「我不是因為皇后、公主、張相公這些人過於要害,也不是因為梁郡位置過於緊要而不敢動彈。」張行開門見山,打消了許多人的部分疑惑。「河濟之間,自東郡至於登州,一共八郡,現在我們眼瞅着奔着五六個郡去了,如何還會是舉義開始時的那般小心?我之所以猶豫,是因為我委實不能斷定張世昭去江都,對我們是好是壞?」
「當然是壞!」與張行並在上座的魏玄定放下魚湯,匆匆抹了下嘴,頗有些強行插話的感覺。「他在滎陽,盯着我們虛實,真到了江都,時不時記起我們來,豈不是個大麻煩?」
「那皇后、公主這些人去江都,對我們是好是壞?」張行繼續來問。
「不好也不壞。」魏玄定依舊從容。「我都說了,這件事歸根到底在於,咱們是反賊,他們是大魏皇家人,從我們眼前走,怎麼能目送呢?張龍頭你放完糧燒債,燒完債授田,授田之後難道還要慰問孤寡?便是要慰問孤寡,也要錢糧的,前方還在打仗,雖說取了東平郡以後咱們沒有向後方繼續要糧,可我們難道不該準備?宮中此番遷移,必然會有無數財帛隨身,錢糧也是極多的。」
「說的極是。」張行微微頷首,卻不知道到底是贊同什麼。
「但張相公名聲不差。」就在這時,周行范在右手邊提出了一個新思路在座的頭領其實挺多,但小周的資歷名望居然意外的只在徐世英之後。「跟之前的另一個南衙相公張賊不一樣。」
「總歸是昏君智囊!」魏道士毫不猶豫駁斥了回來。「為昏君割了此囊又如何?」
「有道理。」張行點頭,復又正色追問。「如此說來,皇后也要殺了?那些公主、嬪妃也要殺了?為昏君除一髮妻,除幾個幼女?」
魏道士當場噎住。
其餘徐世英等人也都沉默一時。
片刻後,還是此間實際另一巨頭徐大郎認真開口:「皇后沒有惡名,卻有位階,若是有所損傷,除了惹得天下人厭,招來朝廷專門報復,並沒有別的好處真要是有心此事,那皇后非但不能殺,反而要以禮相待才對。」
「如何以禮相待?」張行繼續追問。「是要供養起來,還是好生再送出去?若是供養起來,供到什麼地步?咱們不是說要搶錢糧財寶自肥的嗎?搶了還要用在她們身上?而若是好生送出去,咱們幹嗎又要去劫掠?」
「那我直說好了。」魏道士此時也反應了過來,乾脆拂袖以言。「我的意思是,咱們殺了張世昭以立威,搶了隨行財帛金柱以自肥,挾皇后與諸宮以圖強!」
「只說何為圖強?」張行並沒有什麼意外之色,好像早就想過這些事情一樣,只是追問不停。
「對待皇后與諸宮,便要以禮相對,以示與尋常盜匪不同,自抬身價,吸納人才;對待朝廷官員,便發皇后懿旨以作號令,使之陷入兩難;對待官軍圍剿與曹皇叔,便以皇后與諸宮安危做脅迫,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魏玄定果然是有想法的。「這就叫奉中宮以令地方,挾皇后以抗強暴,禮宮廷而立殊聲。」
而眾人聽到這裏,也都面面相覷。
很顯然,無論是對於這些東齊故地土包子豪強來說,還是對於一些降服官吏而言,包括徐大郎與小周這種出身天分各不相同之人,魏道士的言語和計劃,都讓他們感到一絲惶恐之餘,也都有些躍躍欲試。
這可是皇后跟正經的妃嬪,還有公主但反過來說,操弄這些貴人的命運是不是正說明我們的強大?
當然了,一番思索之後,眾人還是很自然的將目光集中到了前伏龍衛副常檢,如今的黜龍幫大龍頭張三郎身上。
但張三郎絲毫沒有承擔歷史責任的覺悟,反而像個槓精一樣繼續追問了下去:「所以,如果按照這個思路來做,為什麼一定要殺張世昭?」
魏首席閉口不言。
「我知道了。」出乎意料,張行反而點頭,忽然拋下了這個問題,並繼續追問其他。「魏公,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事情成了,你的這些想法都是有風險的譬如說禮遇諸宮,展現出與其他義軍不同的姿態,好處是譬如清河崔氏那些人說不定便會來投,但壞處就沒有嗎?會不會反過來失了草莽英雄的認可?想要做天下義軍首領是對的,但義軍的基本到底是哪些人?至於所謂奉中宮以令地方,挾皇后以抗強暴,也都有類似的反面說法吧?」
魏玄定依然閉口,似乎是被張行說服了。
「所以,我們不摻和這檔子事?」小周看了看其餘幾名頭領,主動來問。
「還是做個計劃吧。」張行想了一想,給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萬一條件允許,試一試也無妨畢竟,雖然沒什麼天大的好處,但也沒有天大的壞處,事情到了眼下這個地步,搶點東西,發筆買路財總是可行的大家閒着也是閒着嘛。」
眾人一時愕然,魏道士更是直接甩了袖子,那意思很明顯——所以,你半天扯什麼淡呢?
當然,即便是魏道士心裏也明白,張行這番言語肯定是有價值的,最起碼已經將利弊大約擺了出來,讓下面人聽明白了而且也逼得自己這個空頭首席憑空承了對方天大的人情。
說白了,真到了那種情況下,為什麼一定要殺張世昭,而不招降?
這不是要挾皇后以令地方嗎?
皇后有價值,宰相沒價值?這位張相公是缺才能還是缺威望,還是缺門生故吏?而且皇后可以當地方官的台階,不可以當宰相的台階?
無外乎是張世昭真投降了,其餘人不好說,這個首席反正不可能姓魏了?
唯獨真要是張相公做了首席,以他的家世、名望,恐怕真就是實實在在的首席,李樞和張行也不樂見就是了。
「既如此,先把梁郡沿途的情報鋪陳起來。」一番情緒消化後,魏玄定拿指節敲着案板來言。「真要是兵馬上萬,名將看押,外加十幾個凝丹高手隨行,咱們自然佯做不知可若是幾千金吾衛,一兩個凝丹那為什麼不做?」
話至此處,魏玄定扭頭去看張行:「我的意思是,將雄天王請回來。」
「可以。」張行完全坦然。
「金吾衛」
「金吾衛都是窩囊廢」張行嗤笑一聲。「最起碼當日逃避三征留下來的金吾衛,全都是窩囊廢而且我覺得,依照東都現在的尷尬狀況,只怕曹皇叔多半會讓滎陽、梁郡的屯軍隨行,各地郡卒沿途護衛關鍵是隨行高手有多少?會不會有宗師隨行?」
「若有宗師,自然也是老老實實目送」
「」
「」
就這樣,眾人很是議論了一番,又做了許多佈置,當晚便乾脆留宿在了濟陰郡府周邊,都沒有直接回去。
接着,等到大約二更時分,外面忽然又開始下起雪來。
也就是雪花開始飄灑後不久,徐世英忽然私下前來拜訪。
「不是你想的那樣。」張行似乎早就料到對方要來,也是乾脆利索。「你不要真以為我跟齊王有什麼說法,之前河上那番言語,不過是想藉機擾亂對方人心罷了況且,齊王雖是僅剩的一個成年皇子,卻是庶出,與皇后無關。」
徐大郎當即頷首,復又理所當然來問:「所以,此事果然有可為?」
「然也。」張行點頭。
「可為在何處?」
「於黜龍幫而言,自然在舉事既成,一鳴驚人;於我而言,卻也有一點私心」張行有一說一。「龍游淺水遭蝦戲,我私心對張世昭有些看法,想看看自己能不能真的踩到這條龍的龍頭上。」
徐大郎怔了一怔,點點頭,卻是安穩拱手而去。
而徐大郎既走,張行解衣上榻,聽了半夜外面雪落撲簌之聲,倒是並不意外的失眠了,有些心浮氣躁的他甚至想爬起來,將許久沒有動用的羅盤取出來計較一番。
只是,前途迷茫,即便是他一時也不知道到底要計較什麼,便也只能作罷。
翌日,天色大明,積雪頗厚,雪花仍在,諸頭領各自歸去,便是魏道士也往成武而去,一時只剩下小周留下,賈越,還有幾個軍官陪張行在郡府後堂烤火說話待到到了中午時分,因為飄雪、積雪諸事難為,便是之前離開去做調查的閻慶也從臨縣回來了,幾人一併烤火閒聊。
而大約也就是此後不久,眼看着雪花依舊,張行忽然停下動作,若有所思,然後失笑:「這個時候,原本的所謂大事基本上做不了,一般來說,不是去清理刑獄卷宗,就是該去慰問孤寡,但我竟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閻慶立即來笑:「恕我直言,其他人一定在睡大覺因為即便是知道些典故的人,如今造了反,也對這些事情不在意了。」
「不怪他們,一想着刑案清理乾淨,卻不耽誤馬上一戰死傷無數,慰問了孤寡,也不耽誤明年孤寡更多,人心總會懈怠。」小周認真來言。
「本來就是如此。」賈越也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我其實也有類似心態。」張行倒也不做遮掩。「只是正所謂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既然想到了,便去做了就是你們去喚本地的尚副舵主,也就是尚懷志他弟弟出來,查驗府庫,對照之前授田的檔案,看看能救濟到什麼份上,能做一點是一點,我去清理往日刑獄舊案。」
周閻二人立即起身拱手。
賈越目瞪口呆,想了一想,不情不願站起來認真提醒:「士卒也該加些待遇,否則會有怨氣。」
「很好,此事你去做。」張行倒也坦然。
說着,直接撇開三人,往前院而來,尋儲存刑案卷宗的法曹房去了,同時,還讓人將本郡駐地黑綬署衙內以及縣衙內的卷宗送來。
平心而論,這些郡縣中的刑獄在張行這位某種程度上而言算是老刑名的人面前並沒有什麼太多說法,再加上之前燒債、授田的過程中事實相當於赦免了很多民事糾紛,所以,不過一個下午,他就將濟陰郡郡治濟陰縣的卷宗大略過了一遍,卻只尋出來四五件有疑慮的案件。
然後,這位大龍頭復又將之前擔任本地郡縣法曹以及黑綬衙署下面淨街虎之類人喚來,詢問了一下這幾個案子當事人近況。
只能說,果不出其然,大部分人都已經不在了。
「所以,這四五個案子的當事人全都是因為三征中的徭役動亂而沒了結果,是不是?」張行算了一算,也是唏噓。「後來的舉義,反倒沒有太多人為此家破人亡?」
「大龍頭說笑了,這如何能比?」本郡法曹趕緊來笑。「舉義本就是人心所向,是咱們自家人攆了朝廷的人自己做主過日子,只看兩郡做事的都還是往日熟人便能知曉而壞了天下的,本就是大魏朝廷。」
張行點點頭,便讓幾人回去,然後重新翻騰起那些卷宗這一次就屬於單純無聊看故事了。
而看了好一陣子,等到天色漸暗,終於放下這些卷宗來,然後走出門去,但剛一出門,他便愣在原地。
無他,一片白芒的雪地上,除了中間幾行足跡雜亂外,法曹房外的窗下居然有一雙極深的、獨立的足跡,仿佛憑空出現一般。
再往上看,果然看到足跡上方的屋檐上,有些積雪松滑的痕跡。
很顯然,剛剛有人在這裏駐足了許久此人修為明顯比自己高了一個台階,但修為應該沒到宗師,否則何故留下足跡,還要點着屋檐離去?
此人是誰?
總不能是什麼刺客吧?還是本地隱逸的大能?
張行想了半日,也得不到結果,反正他例行心大,倒也沒糾結太久,直接就去後廚尋飯了。
又過了七八日,雨雪再度過去,時間來到臘月上旬的末尾,消息果然傳來,說是滎陽與梁郡的屯兵調度緊密,似乎是要有什麼行動。
而也大約就是這幾日,位於齊郡的郡丞張須果接連提前收到了兩個重磅的年節禮物。
其一,聖人自江都傳旨,盛讚張須果自行開倉放糧、擴充郡卒的做法,並在對之前一戰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任命張須果為齊郡通守這是聖人在官職上的新發明,他總是有新發明地位略低於太守,但有一定專權軍事的說法。
張須果就是天底下第一個正式的通守。
其二,一名戴着面具的年輕成丹高手自東都而來,帶來了曹皇叔的認可與嘉獎,同時將在張須果麾下擔任軍職,以補齊張須果軍中短板。
張須果對此二者感激涕零,不只是因為自己的行為得到認可,自己升了官。更重要的是,他敏銳的意識到,無論是江都的聖人和東都的皇叔,都沒有放棄天下,而且局勢再難,也都主動望向了幾乎已經要全境盡墨的東境,並對自己的奮起做出了正面的反饋。
這個時候,身為大魏臣子,正該努力報效國家才對。
於是乎,臘月中旬,張須果下令宰殺牲畜三千頭,犒賞士卒、官吏,隨即動員早已經休整完畢的齊郡郡卒一萬兩千人整,翻越山區,向南邊的魯郡而去,乃是不惜冒着越境的風險,也要將知世郎追殺到底。
而與此同時,一支龐大的隊伍也出現在了滎陽境內,冒着冬日嚴寒雨雪,順着封凍的渙水,往東南面而來。
最中間的,赫然是皇后的儀仗。
正所謂:
白馬誰家子,黃龍邊塞兒。
天山三丈雪,豈是遠行時?
ps:祝高三的老爺們高考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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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振臂行(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