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荷戈行(15)(1 / 1)
既是故人相逢,事情便好收拾了許多。
雙方見罷,張行引左才相往嬴縣縣城而來,路上稍作攀談,張行便醒悟過來,對方無論是個人在此還是所領義軍在齊郡,都不是巧合,但也不算是全然刻意為之。
首先,當年左才相那個狀況,是既不敢往朝廷核心統治區走,也不敢去傳統逃亡目的地東夷的,那自然只能往琅琊山區里去跑。再加上他本人也有些修為,還是一郡黑綬出身,又有幫派經驗,還有宗族底子,多少能混出頭緒來,很快就成為了一支盜匪的核心頭領。
接着,就是天下大亂,他本人這時候也嘗試往老家鑽了一下,畢竟人心思舊。
結果到了那邊發現還是不行,因為聖人到了江都,徐州重鎮的地位不弱反強,朝廷在彼處的統治依舊嚴密,於是只是與當地一些同姓宗族留了扣子,便折返了回去,並迅速成為一支義軍的核心,而且一度參與到了知世軍中。
「後來的事情龍頭也該猜到了。」左才相只在馬上來講。「龍頭去琅琊時,我正好往老家去,回來後你便已經過去了,然後便聽說你在東郡濟陰一帶起事,跟王五郎、徐大郎那些人組了黜龍幫,當時便想着,以龍頭的本事遲早會順着濟水往這邊打所以,等到黜龍幫果真跟張須果的齊魯官軍鬥起來,正好又有個同郡同姓的長輩想起事,我便攛掇着他賄賂了江都的貴人,點了齊郡的郡丞不過,到底是害了他。」
「亂世跟平世可不是一回事。」張行連忙搖頭。「這事怎麼能怨你呢?」
「確實如此。」謝鳴鶴此時也幽幽起來。「亂世使人心自亂,人心亂了又反過來推了亂世,你那長輩也是自家起了心思我其實也一樣,那位聖人跑到江都前,我怎麼能想到來東境尋黜龍幫?可他既然去了江都,四處都是陰風陰火,我又覺得若是不做點事情,總覺得哪裏不對一樣!這個時候,我這位張賢弟在黜龍幫便如火炬一般,吸引了我過來。」
「這是謝兄。」張行隨手一指,稍作介紹。「江東出身,他家中有些關礙,不好以真姓名示人。」
「曉得。」
左才相立即醒悟,卻又忍不住感慨起來。「這位謝兄說的極對,明明只是兩三年,可因為世道一變,結果就好像經歷了半輩子一般一面是身不由己,一面卻是翻天覆地,做了自己半輩子都沒想過的事情。」
其餘人聞得此言,又聽到對方敘述經歷,也都難得感慨,畢竟,亂世之中,身不由己者,何止一人,何止一身?
且不說左才相如何與張行感慨世事無常。只說左氏義軍忽然向黜龍幫降服,註定對齊郡局勢產生了巨大影響,故此這邊左才相才出發,那邊齊郡內部便引發了劇烈震動。
首先其沖的,便是盤踞在左氏義軍北面章丘一帶樊氏兄妹,以及所領的最後齊魯官軍精華與樊氏宗族勢力。
而等到左才相與張行相會時,原本就在戰後有些不合的樊氏兄妹更因為這件事迅速激化了矛盾。
「梨花,聽二哥一句話,降了吧!」
自家在章丘城內的宅院裏,頭頂的海棠樹果子已經開始壓枝了,樊豹卻看都不看,只側身坐在磚制花壇上與自家胞妹苦口婆心。
「不降!」
隔着一堵牆,刻意躲到旁邊院子裏的樊梨花脫口而對。「就是不降!」
「不降,全家就得死絕。」樊豹勉力來勸。
「那就死絕了。」樊梨花毫不猶豫。
「平白無故就死絕了,有什麼意思?」樊豹無語至極。「而且你憑什麼讓大家陪着你死?」
「那就不管別人,咱們自家去死,順便拉幾個墊背的!」
「是你想拉墊背的就拉墊背的嗎?人家是修為比你弱還是兵馬比你少,還是形勢比你差?」樊豹有氣無力。「歷山一戰,大家已經算是盡力了,什麼都砸進去了,已經敗了,敗了就是敗了」
「可大哥死了,不要報仇的嗎?」牆那邊,陡然帶了一絲哭音。
「我說了多少遍,大哥是已經逃出來,又跟着張總管一起去送死的,去送死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樊家能活下來,讓咱們倆和家族裏其他人,還有幾千個打着咱們樊氏旗號的子弟兵能活下來。」
樊豹機械重複着不知道說了多少次的言語。
「大哥去送死,是因為這世道的規矩就這樣咱們樊氏受了張總管的恩德,沒有人家,咱們就是濟水邊上走船的一家土豪,而如今兵敗了,得償還一條命出去做交代,不然官也好匪也罷,誰都看不起;下面的本鄉本土子弟兵拱着咱們,幾千口子豁出命來,讓咱們樊氏當了頭,享了富貴,那事到臨頭,也要做出個交代,好讓大家活下來忠也好,義也好,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樊梨花這次沒有吭聲,顯然,兄妹兩人的爭端已經不止一次來到了這裏,並且雙方心知肚明,往後的所有的爭辯都將無濟於事。
道理非常清楚,這不光是忍辱偷生的問題,還有一個責任的問題。
當初起兵的時候,不是你樊氏自家貪圖富貴,想着再上一層樓,這才答應了人家張須果嗎?張須果沒有對不起你,人家該給的官位該給的權該給的地盤一樣不少,自己最後也拿出命來負責了;本鄉本土的幾千子弟兵更沒有對不起你,一年多的時間,絕對不少死人那麼願賭服輸,兵敗之後,你樊虎一條命給所有人交代,已經算是賺便宜了。
這個時候還要打,憑什麼?
唯獨,事情來到樊梨花和樊豹這裏,還有另外一句話,那就是長兄如父大過天。樊豹被樊虎認為心思精細,表面粗俗內里清楚,再加上全程參與了這一年的戰事,所以轉過了彎來,而樊梨花年少一些,不能接受兄長白死,所以卡在了這裏。
而現在,隨着左才相的出降與黜龍軍的進逼,這個卡已經不得不過了。
「你們降你們的,我一個人去給大哥報仇!」果然,樊梨花還是接受不了。
「這事由不得你!」樊豹回過神來,嚴厲呵斥。「你自姓樊,你一個人去,人家也會當成是我的授意,是樊家要抵抗到底,到時候報復回來,說不得要幾千上萬個人為你的小性子償命!從我開始,到咱們三個堂姐妹、兩個堂兄弟,一整個上百號姓樊的,四千齊郡子弟兵,外加章丘街口打鐵鍋的趙老漢,說不得都要為你的任性去死!」
樊梨花再度噎住。
樊豹等了半晌,聽見牆那邊不再吭聲,終於嘆了口氣:「梨花,世道就這樣,咱們得認賭服輸機會難得,老賈父子還在等我,我得趕緊隨他們一起做降,你要是心裏還有一點良心,便千萬不要在我去嬴縣的時候干涉軍務你說動了誰不要緊,關鍵會連累所有人。」
警告完畢,樊梨花依舊沒有吭聲。
而樊豹也不再猶豫,轉身從海棠樹下起身,強打精神往外走去時勢如此,左才相忽然投降,他不可能再冒險拖延,錯過來自於那個黜龍幫左龍頭張三郎的投降優惠政策窗口期。
實際上,樊豹出得院來,立即召集了核心部屬,將利害與大家說清楚,然後安排了樊氏心腹留守章丘,並要他們堅決不要接受四娘的多餘軍令,而且專門將幾個跟樊氏走得遠的軍官帶上,匯合了就在章丘城中準備再撈一個功勞卻滑了腳的賈氏父子,雙方大約三四百眾,頗有陣仗,便匆匆出城南下嬴縣去了。
樊豹既走,樊梨花老實了一下午。
然而,其人畢竟年少,左思右想,心中始終耿耿,不能放下長兄之死,更兼修行天賦頗高,年紀不過十七八歲,便已經到了奇經八脈通了五脈,且一脈為要害任脈的地步,自然也有不甘。
唯獨她也知道,自家胞兄說的那些話都是對的,所以也沒有去搗亂。
不過,這日苦思一夜,她還真想到了一個從她本人角度而言算是可以解決困境的路子。
當夜無言。
翌日,估計自家兄長和賈氏父子已經走到半路上了,樊梨花自換了一身皮甲,拎了自己的鐵槍,牽了自己的胭脂馬,便堂而皇之走出來,然後只在前院便立即驚動了留守的樊氏心腹。
「四娘」
看到樊梨花這般戰場打扮,守衛們如臨大敵,為首者更是滿頭大汗。「二爺走前專門叮囑了,請你不要惹事。」
「郭三哥,我不惹事。」樊四娘牽着馬拎着槍,昂然做答。「我知道現在不能給大哥報仇,也不能在齊郡這裏給大哥報仇所以我要去登州,不是說黜龍幫接下來要跟登州那三家打嗎?我離了家,去登州做個頭領,便能名正言順給大哥報仇了。」
守衛首領郭三懵了一下,立即反問:「四娘,你去登州,只牽馬帶槍,不帶盤纏和乾糧?」
樊梨花微微一愣,立即臉紅起來。
「而且,大爺是以官軍身份戰死的,你為他報仇,去投奔義軍?」郭三繼續追問。「而且,黜龍幫去登州,必然是輕鬆大勝,因為登州那些人根本就是大爺的手下敗將,哪裏能擋黜龍幫?」
樊梨花也已經懵了,她哪裏知道這個?
而回過神來,她又趕緊追問:「那郭三哥,我該去哪兒?」
郭三沉默了一下,然後咬咬牙:「走吧!我再找幾個大爺原本的親衛,都是一般心思的,護着你去河北到了河北,咱們不要去找河間大營和幽州大營的那些人,尋一個像樣的、跟張總管一樣願意用人郡守,說不定還能尋到一點機會給大爺報仇。」
樊四娘愣了一下,旋即大喜:「郭三哥要跟我一起走嗎?」
而早在這之前,郭三說話的時候,周圍守衛便已經一起扭頭去看首領郭三了。
郭三沒有回答樊四娘,反而是對着周圍人苦笑一聲:「諸位兄弟,我是大爺親信,歷山一戰本不該活下來的,但還是偷生了,心裏確實過不去,如今四娘明顯也是這樣,她修為又高,咱們也攔不住,偏偏又年紀小,不懂事,不能沒人照顧,乾脆就由我帶人護着她而且我保證,要是河北轉悠一圈沒什麼機會,便把她全須全尾帶回來,從此息了報仇這個念頭。」
周圍侍衛面面相覷,卻都無法反駁——一個是主家大小姐,一個是自家上司,他們又能如何呢?
就這樣,這日下午,樊梨花在長兄生前親信郭三的協助下,帶領着三十餘騎出走章丘,走之前,她固執的在道口旁買了當地出名的趙老漢家的一口鐵鍋。
而這個時候,已經快到嬴縣的樊豹絲毫不知道,自己不過離開章丘一日,自家四妹便掙脫出了家門或者說,世道不同了,亂世如沸鍋,誰還能指望約束住誰呢?
父從子,妹離兄,官軍敗績,義軍相攻,故人道旁相逢,仇讎避讓千里,至親遙遙在望。
「誰?」
嬴縣這裏,剛剛招待了左才相,還沒有等到樊豹和賈務根的張行復又遭遇到了一位意外的來客。
「來人自稱是徐大頭領他姐姐。」王雄誕也像是見了鬼一樣。
正在跟新的鍵政對象謝鳴鶴討論局勢的張行安靜了許久,然後再問了一遍:「誰?」
「來人自稱是徐大頭領他姐姐。」王雄誕無奈重複了一遍。
饒是張行自從來到嬴縣這個要害位置,便曉得自己註定無寧日,此時也不禁恍恍忽忽,謝鳴鶴更是一直發蒙。
當然,所幸張大龍頭沒有問第三遍來人是誰。
「請請這位『姐姐』進來算了,我去前面迎迎。」張三郎無力以對,到底是站起身來,主動出迎。
並在片刻後,見到了來客——這是一位和自己年紀相彷,眉眼中確實跟徐世英有點相像的年輕婦人。
值得一提的是,她沒有穿男裝,也沒有穿武士裝束,而是很典型的尋常婦人裝束。
「民女徐持見過張龍頭,久從愚弟書信中聞得大名,今日得見,不勝榮幸。」來人在縣衙大堂前微微半蹲行禮,絲毫不忌諱周邊懸掛的示眾首級。「不過,民女今日此來是為家夫求赦的。」
張行懵了又懵,一面做出請讓入內的姿勢,一面茫然來問:「徐夫人夫婿又是哪位?」
「家夫王弘,做過一任泗水縣令,是琅琊郡東安王氏出身,張龍頭斬殺南衙張含之後,琅琊動盪,後來家父與愚弟隨龍頭在東郡起事,王氏便乾脆也起身立了一支義軍,掛在了知世軍的名下而按照龍頭法度,他身為頭領,不能約束上面的大頭領放縱部屬劫掠,怕是免不了要隨那些人一起斬首示眾的。」徐持一邊隨張行入內,一邊緩緩道來。
而聽到這裏,張行陡然在堂門內駐足,然後微微眯起了眼睛:「是徐世英讓你來找我求赦?」
「他剛剛過龜山,尚在新泰。」徐持繼續低聲來訴。「民女是從東安直接過來的。」
這便是沒有否認了,只能說明徐世英沒有因為自己姐姐和姐夫耽誤進軍罷了。
「所以,我為什麼要赦免你夫婿?」一念至此,張行嚴肅以對。「要我說,你丈夫自作自受,法度不容,而且還讓你弟弟為難,平白壞了你弟弟的名聲與威望,不如依據軍法先殺了他,然後我親自說媒將你許配給一位真豪傑,豈不兩全其美?須知道,我們黜龍幫是不缺真豪傑的。」
徐持終於愕然,然後趕緊慌張以對:「東安王氏聽我言語,從去年開始,便從徐州、東海那裏買了許多糧食存起來!足以換我夫婿一條命!張龍頭,許多糧食,足以活許多人,而行刑立威之事,不差我夫婿一人!」
這還真擊中了某人軟肋,而且還真有道理。
果然,在不遠處謝鳴鶴戲謔的目光中,張行沉默了好一會,方才向前兩步,然後只隔着大堂的門檻,便壓低聲音來問:
「徐夫人,你與你丈夫果然感情那麼深厚嗎?」
徐持茫然一時。
「我的意思是」張行言辭愈發懇切起來。「要不這樣,你丈夫去死,全我黜龍幫執法如山的名頭,也全令弟在幫中威望;然後我繼續做媒讓你嫁個大大的真豪傑;糧食你想法子直接交給你弟弟豈不三全其美?」
徐持目瞪口呆,然後忽然當場落淚:「我就知道,阿英素來瞧不起他姐夫,這次攛掇我孤身而來,必然沒安好心!」
張行恍然大悟,剛要與對方一起喝罵徐世英,卻又二次醒悟——若是這般,徐大郎那廝哪裏是沒安好心那麼簡單?他調開親姐姐以後,此時怕是已經趁勢進軍東安,去搶糧食了。
就是不知道,他會不會趁機砍了自家姐夫,還是裝模作樣放走對方。
PS: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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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荷戈行(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