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俠客行 (14)(1 / 1)
「給你。」
大魏刑部正堂前,白有思轉過身來,將手攤出,一個破破爛爛、坑坑窪窪的小銅印便顯露了出來。
跟在身後的薛亮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後不禁猶疑:「果真給我?」
「是中丞不能一言九鼎,還是我白有思言而無信?」白有思微笑反問。「薛老二,你是不是還要問怎麼知道這玩意是真的?」
薛亮尷尬一時,便要去拿。
不過,當他伸手以後,還是明顯在半空中卡頓了一下:「白巡白常檢,這東西有什麼禁忌嗎?」
「別亂注入真氣就好,小心被廢掉修為。」白有思有一說一。
薛亮怔了一下,小心拿起銅印,卻又忍不住追問了一句:「所以,剛剛你是冒着廢掉修為的危險,跟義父跟中丞拼的那一次?」
「隨你怎麼想吧!」白有思催促不及。「這裏沒你的事了。」
薛亮沉默了一下,攥着手裏的銅印,轉身上馬,飛也似的往靖安台所在立德坊去了。
而白有思也回頭看向了身後被幾名刑部衙役托住的李定後者倒也沒有被拷打的痕跡,只是在黑塔里被大宗師鎮壓了幾日,精神不免顯得萎靡罷了。
「何必呢?」李定勉力出聲。「曹中丞若只是為了與段尚書爭鬥,便不可能真殺了我,不過是做做樣子,遲早要放出來的」
「什麼叫只是為了與段尚書爭鬥?」白有思乾脆應道。「真以為中丞不在意張行嗎?不在意的話當日為何想着收義子?而既然是張行惹出來的事端,我又怎麼好棄之不理?再說了,十娘姐姐也等不及了我若不來,她怕是要闖黑塔劫獄的,到時候你們公母湊在一起,真要我捏了伏龍印劫獄?也就是現在,中丞心思都在政局上,才好偷襲得手。」
李定這才閉嘴。
白有思繼續來問:「中丞既然不管,這事就是兵部和刑部共審,骨尚書是個公正的人物,段尚書是你舊日堂官,你可有把握?」
「本來是有的。」李定勉強頷首。「不過事到如今,我自己也不敢再托大了請白三娘出個面,再去見一下段尚書,求個穩妥說法吧。」
「那我就不陪你進去了。」白有思點點頭,竟然也是直接轉身一躍而走。
且說,段威作為大魏的老牌重臣,關隴軍頭在朝中的代表性人物,也是先帝開始着力培養的曹氏嫡系親信,這些年心態明顯發生過改變。
比如說,當年高-賀若一案,他作為得利者,其實是很樂意搭上這個大案的順風船,填補那些大人物空缺的,彼時他也一度以為自己會對大魏,最起碼對當今聖人忠誠一輩子的以他的年紀來算,十年尚書,五年宰執,然後便可以退下來了,並不會造成君臣隔閡。
接下來,巫族降服的大陣仗,更是進一步驗證了這條路線的正確性。
然而,事情從第一次東征東夷開始,以楊慎叛亂為重要節點,便開始變得不對路了,也讓這位關隴本土大員產生了劇烈思想波動。但那個時候,他雖然意識到局勢在滑向不妥當的境地,卻也只是進一步產生了謙退心態,準備提前退休而已。
所謂當一天坊吏敲一天鑼,安排事了就儘量干,但也不爭權奪利了,實在不行大不了不幹了,直接辭官回家。
關中賞賜的莊園、封地、田土、奴僕,以及遍佈各處的門生故吏,足夠他關起門來當個土皇帝。
而且再說了,曹氏父子的確對他有不容置疑的知遇之恩。
可這一層情緒準備,又在同樣出身、同樣地位、同樣境遇的前刑部尚書衛赤之死面前被扑打的粉碎,從雲內回來以後,他就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情緒而這種情緒,他自己可能都無法分辨,那究竟是一種憤怒還是一種不安。
可即便如此,在面對着對他有明確提拔使用之恩,而且行事肆無忌憚的聖人本聖面前,這種情緒還是能夠隱藏或者收斂的,唯獨三征大敗,聖人南下,皇叔曹林開始攬權的時候,憤怒和不安之上,卻又多了一絲不平之意。
他莫名不願意忍讓了。
這不是簡單的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而是在眼下形勢中,有了一絲切實的表達訴求和新的自我認知。
更重要的是,他如今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大魏內外的全線失控,讓許多關隴大族多了些異樣心思。
「賢侄女放心吧。」
東都八貴之一的兵部尚書段威直接在兵部後堂里乾脆答覆。「莫說你來說情,便沒有你,曹中丞遣人跑到兵部把尋我做匯報的舊日部屬在兵部大堂拿下,我也要還李定公道的,待會我就親自過去刑部其實,這事反倒是你叔父我要承你的情才對不過話得說回來,你又是怎麼把人從黑塔要回來的?」
「中丞給面子罷了。」白有思笑道。「侄女畢竟是他老人家多年的舊屬」
「我不信他現在能肆無忌憚到直接在南衙喊出要自家自專國事,如何會輕易給你這個白氏長女面子?」段威冷笑以對。「不過,你自有自己的本事,我也是素來知道的隨你去吧。」
「其實,中丞之所以如此,未必是要如何,只是憂心家國。」白有思想了一想,意外說了句公道話。「於中丞而言,家國一體,生平別無所求,而大魏如今又是這麼個局勢」
「大魏這個局勢,怪誰呢?」段威幽幽嘆氣,直接打斷了對方。「也罷,此事多言無益倒是賢侄女你,皇后將往江都,西苑空置,你又如何?準備留在這裏做人質嗎?」
白有思依舊從容:「東都之地,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還不至於淪為人質的地步留在此處,也只是要處理好首尾,讓屬下都有個結果說法罷了。」
「那就好,那就好。」段威滿意頷首,順勢起身。「我這就去刑部,賢侄女也回去吧。」
這是正事,白有思自無不可,便也起身告辭。
就這樣,暫且不說段威如何去和骨儀說話,只說白有思離了兵部大堂,不過再躍而起,飄過了兩個坊,就到了自家英國公府上。
此處,非但沒有因為英國公出鎮太原而稍顯冷清,反而愈發熱鬧與緊湊,幾乎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坊市與堡壘——在三征東夷大敗、聖人南巡的消息傳來後,因為某種傳聞,許多白氏的故舊都躲了進來,包括大房那邊的人也有不少直接帶着財物、糧食、軍械甲冑和家將壯丁躲了進來。
這也是傳統藝能了。
人身依附色彩強烈的封建時代,一個衡量家族成就的重要標準就在於是否能同時在鄉村與城市、地方與首都都有自己的宗族聚居地。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同時抵禦自然與政治風險,並在勢頭起來時儘量的攫取政治利益。
而白氏這樣的大族,不但符合這些條件,甚至會更進一步,地方上會因為成員的出仕而形成多個點位不說,就連首都都在內部有兩個大型據點,外面也有多個莊園。
當然了,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是不如人家河東張氏就是了。
「人在刑部,事情已經差不多了。」
沒有理會眾多家將、武士,白有思直接飛回了如今已經被她堂而皇之佔據的主院,然後剛在堂中坐下,便聞到一股香氣飄過,便頭也不抬,與來人交了底。「不過姐姐沒必要去接人,而是應該回到家裏,讓他弟弟李客過去,估計要兩三日才能出來」
張十娘點了點頭,但卻沒有着急離開。
白有思會意,即刻繼續言道:「月娘的事情姐姐不用再管,我來處置。」
張十娘這才喟然:「四郎走前不過託付我這一件小事,我都處置不好他回來後被關入黑塔,我也無能為力。」
「我說句實話,姐姐不要生氣。」白有思笑道。「這兩件事情,一件通天,一件徹地,反而就是天底下極為難做的兩件事情依此來斷自家本事,未免有些對自己要求高了些。」
張十娘一時也笑,卻還是搖頭:「但妹妹似乎全都胸有成竹。」
「不是胸有成竹。」白有思繼續微笑以對。「而是豁出去以後,沒有了顧忌,無所謂罷了這是跟張三當日沽水畔學的,管殺不管埋,後續麻煩根本不管,只管肆意做事,效果反而卓著。」
張十娘點點頭,不再猶豫,忽的一下便從堂內消失了。
白有思怔了征,沒有吭聲,而是稍作洗漱用餐後再度閃出了英國公府。不過,她倒沒有直接去見月娘,而是先去了北市。
「白白公子。」
蕭條到幾乎無人的北市,正在忙着收拾東西裝車的閻慶幾乎是第一時間注意到了來人,也是有些愕然。「白公子如何過來了?」
「本就該過來了,只是回到東都後,諸事委實忙碌,直到今日才過來。」白有思言語乾脆。「事情還有很多,閻公子,我直接問好了我問過我伯父了,他說下個月還是要如常開科舉的,三郎走前與我提到過你的夙願你還要考嗎?要的話,我與你寫一張帖子,或者親自帶你去見我伯父。」
閻慶苦笑一聲,立即攏手做答:「白公子來晚了不瞞白公子,我剛剛犯下人命案子,正準備拜別了父親,離開東都呢。」
「什麼人命案子?」白有思稍微來了點興趣。
「不是什麼值得入耳的事情。」閻慶正色道。「當日張三哥在修業坊的時候,曾經砍了一個開暗娼館子潑皮的手,說是有他在一日,便不許此人張狂如今張三哥上了黑榜,此人居然又冒了出來,說張三哥既不能回東都,他也算是熬出來了我聽不慣,昨日剛剛帶了幾個友人,去殺了此人。」
白有思終於再笑:「你這分明是決心要走了,順手處置了他你要去何處?」
「能去何處?」閻慶攏手以對。「出去走走、看看,順便往梁郡老家瞧瞧倒不是一定要去投奔張三哥,而是說眼下這個局勢,大家都是如此,而東都似乎又更穩妥一些我父親年紀大了,倒不如讓他跟我的繼母、幼弟留在東都,我自家帶着一些仆客和積蓄走一趟老家。」
白有思點點頭,也不再多言什麼。
實際上,正如閻慶所說,這不是什麼為了義氣而被迫潤出東都,而是主動選擇離開誰都看出來了,局勢已經大壞,而且生意根本做不下去。這種情況下,窮人和基層的老百姓自然是無奈到隨波逐流,但對於閻慶家裏這種還有一點點資本和基業的人而言,卻也免不了要一分為二,一半留在城裏,一半逃回老家鄉野中。
這跟那些大家族同時佈局城市與鄉村是一回事,就是為了抵禦可能出現的系統性風險。
只不過,規模小了很多,小到必須父子分離,並做好一輩子不再相見的準備,但依然比那些沒得選的老百姓要強許多。
「其實。」白有思已經轉身離開,但走了幾步後,復又回頭來望。「便是你殺了人也無妨的,也是可以走科舉的,我的條子總能保你一個六部文吏」
閻慶沉默了片刻,緩緩搖頭:「我信得過白公子的言語,但我也信得過張三哥的見識,他既然都宰了南衙相公反了,便說明他認定了大魏無救,既然如此,何必再求一個文吏前途?不如走出去瞧瞧,看看外面有沒有人願意收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寒門文人。」
言至此處,閻慶頓了一頓,終於正色:「大爭之世,我也想看看自己到底是個懷才之人,還是個眼高手低的廢物。」
「若是想找他,可以先去找曹州徐大郎。」白有思點點頭,留下一句言語,便忽的一下,三度跳上了房去。
然後,在日落前,便來到了張行在承福坊的住處。
當然,此時此刻,此地居住的只有秦寶、月娘和秦寶的寡母和幾個新來的僕婦。
秦寶的寡母穿着絲緞,正在正堂上做着針線活,旁邊有兩個小丫頭陪着,而秦寶則在後院餵他的龍駒斑點豹子獸,月娘則帶着一個大丫頭在廚房裏忙碌這一幕,咋一看,其實還是蠻溫馨的。
但仔細觀察就知道,秦母本人倒是有些安心和隨意,明顯是釋然和輕鬆的,而秦寶和月娘,明顯是在逃避什麼,都有些鬱郁。
白有思看了一會,忽然跳下,就在院中朝秦母行禮:「叔母!連日不見,可還適應東都?身體無恙嗎?」
秦母詫異抬頭,看到是白有思,一時大喜,趕緊起身:「白大小姐如何來了?可曾吃過飯?無恙無恙是有事找二郎嗎?且進堂上說話。」
白有思笑了一笑,看了看從廚房冒出頭的月娘,復又看了眼從後院倉促過來的秦寶,直接點頭:「是,是找二郎,有事問他,但事情簡單,就不進堂了,院子裏說就行。」
「是公事?」秦母走到門檻內,扶着門框認真來問。
「是私事。」白有思微微一笑。
秦母大喜,立即跨入院內,去看秦寶,然後呵斥起來:「速速去洗了手,這成什麼樣子?」
秦寶抿了下嘴,但還是轉身去旁邊的水池裏洗手。
白有思也不急,而是立在那裏看對方洗了手過來,這才笑眯眯來問:「秦寶,你知道陛下要將紫微宮整個搬去江都嗎,還要讓大江沿線州郡將稅賦發往江都?而且中丞要在東都新起十萬大軍?」
秦寶微微愕然,但旋即黯然:「陛下忍棄北方,又能如何呢?」
「陛下是忍棄天下。」白有思微微笑道。「但今日不是來與說這個的,而是說陛下忍棄天下,局勢註定要大變,我也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去晉地看看,去河北看看,去關隴看看,去東夷北荒看看有些話,和有些事情,要先與你做個交代。」
秦寶愈發黯然:「連常檢也要走了嗎?」
「未必是此時,說不定要許久。」白有思認真來說。「但陛下都這麼幹了,我也該早作準備,省得跟三郎那般,忽然就得走了,以至於什麼事都要我來替他處置你去搬兩把椅子來,不要讓你母親與我在院中空坐着。」
秦寶點點頭,匆匆依言而行。
兩把椅子在院中擺下,秦母被茫茫然扶了上去,她一開始聽到是私事還挺高興,但後來耳聽着都是國家大事,卻也不好開口的。
而秦母不開口,白有思卻開口了:「秦二郎,你是我從登州帶來的按照官場上的規矩,你如今雖然已經是靖安台的副巡檢,卻一輩子都算是我的人,而我便是你一輩子的舉主,是也不是?」
秦寶不知道對方為何如此來問,而且頗有些興師問罪之態,但卻無法否認,反而只能拱手:「常檢知遇之恩,秦寶沒齒難忘!」
「也不用沒齒難忘。」白有思繼續笑道。「其實我雖提拔了你,實際上這些年一直帶着你的還是我家三郎,無論是去殺人放火,還是執法做公,真正教導你的、帶領你的,還是他多一些是也不是?」
秦寶沉默了片刻,繼續拱手:「三哥的恩義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真要到了須我效力的時候,無論是常檢還是三哥,我秦寶絕不惜性命!」
「不用你奉獻性命。」白有思忽然過去,就在院中三人的愕然中坐到了那張椅子上,與秦母並列。「只是我與你三哥早已經定下終身之情義,而我們兩人現有一件小事要你幫忙!」
秦寶愕然之餘,趕緊轉身拱手:「請常檢直言,但有所求,不敢不應!」
「還是三郎惹的禍事。」白有思嘆氣道。「他先去做了反賊,我又不知道什麼時候走掉,所以有件事情,必須要此時託付給你月娘!」
「哎?」月娘詫異抬頭,應了一聲。
「月娘父親死前,將月娘託付給你三哥,他素來是當做幼妹來撫養的,然後他走之前與我說,有心將月娘許配給你,你二人都未曾反對是也不是?」白有思凜然來問。
秦寶和月娘一時愕然,座中秦母更加愕然,甚至有些慌亂之態。
「是也不是?」白有思冷冷追問。「不過一字而已,我沒時間與你們在這裏做小兒女姿態。」
「是!」出乎意料,目光掃過秦母后,月娘忽然大聲來應。
秦寶隨之慌亂,趕緊逃避着母親目光追應了一聲:「是」
「那好。」白有思冷冷瞥了秦寶一眼,就在座中昂然下令。「你自幼失祜,只有寡母在此,而月娘也沒了親眷,只有我與三郎為倚憑,偏偏三郎又犯了事情逃走,但所幸還有我一人在此剛剛也說了,如今陛下忍棄天下,海內動亂,朝不保夕,江湖兒女也難情長;除此之外,我與你三哥也算是對你恩義斐然,算得上是你們長輩現在你們若是有心,便此時來拜一拜我與你母親,算是在雙方長輩面前定下此事,也好讓我和你三哥走得安心!更算是你三哥與我將月娘交給了你,作了正式託付!」
說到此處,白有思聲音更大,甚至直接用上了真氣:「不要耽擱,就來拜吧!」
月娘情知秦母素來只當她是丫鬟之流,今日雖然有些後患,卻是唯一機會,便毫不猶豫,趁着秦母愕然之時,直接下拜叩首,而秦二郎自然也懂得這個道理,更兼見到月娘已經下拜,絕不好負了對方,卻也顧不得自己母親的平日荒唐言語,當場下拜叩首。
「好了!」白有思見狀如釋重負,直接起身。「如此,再見到三郎,也好與他有個交代將來江湖路遠,你們一對小兒女還當好自為之!」
說着,白女俠只朝一旁尚有些茫然的秦母微微一拱手,便今日不知道第幾次一躍而起,消失在東都的半空中了。
ps:感謝新盟主楚柳拂風老爺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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