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案牘行(16)(1 / 1)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聲敕令之後,羅盤輕易彈起,微微顫抖了一陣子後,直直指向了上遊方向。果然,防區內的蘆葦盪里藏着人,而且應該還不少。
端着羅盤走了一陣子,張行很快來到一處面積格外巨大的蘆葦盪前,在反覆走了幾圈後,已經察覺到蘆葦盪里某種不安氣息與動靜的他選擇貼着蘆葦盪,扶刀向河面走去——天知道此處到底藏了多少人。
這一段的伊水並不寬,水流也並不急,但因為挨着東都,被疏逡過許多次,所以中間似乎比較深。時值初冬,東都城內的井口、水缸什麼的已經開始結冰,伊水這裏,邊緣的爛泥灘、蘆葦盪里也都結了冰,只是一日照曬,只有背陰處還有冰花罷了。
考慮到過了河還有深山要鑽,還沒有吃的,那麼如果役丁們選擇泅渡,無疑相當於自己先送了半條命,不會水的,更是要直接死掉。
也就難怪要躲在蘆葦盪里,乾等着了。
可乾等着又在等什麼呢?
夜間會結冰嗎?
又或者是在指望着有什麼大俠從天而降,一劍殺了這個亂轉悠的錦衣狗,再把大家一個個帶過去?
但是,張行並不覺得晚上河道能結多厚的冰,可供人行。
思索了一下,腰間掛着白綬的錦衣巡騎忽然拔出刀來,然後在已經有些慌亂動靜的蘆葦盪前割了一束蘆葦,轉身扔到了有些冰渣的爛泥灘與河水結合部。接着,這個錦衣狗又俯身將手插入到了水中。
真氣順着最基本的正脈網絡湧出,輕易的將蘆葦凍實在水中,就仿佛他平日在生活各處的習慣性小動作一樣隨意簡單。
一道流光從空中閃過,張行置若罔聞,反而回身割了第二束蘆葦鋪到了那塊並不大的冰、水、爛泥還有蘆葦混合體上,然後繼續通過肢體釋放着自己體內的寒冰真氣。
流光一去不復返,張行做的越來越認真,越來越快,很快他的小玩具就已經鋪開了一點規模,那是兩坨通過蘆葦和薄冰相連,實際上已經厚實到可以載人的冰,這就好像浮橋有了最開始的兩塊基底一樣。
然後是第三塊、第四塊,與第五塊。
終於,到了太陽徹底落下去之前,一條橫跨了大半條河的奇怪『浮冰鏈橋』出現在了河面上。
這個時候,溫度已經很低了,相信隨着時間的推移,河裏的冰只會越來越厚實。
但還是不行,還是沒法像一座真正的橋,前半截沒有力學結構可言,後半截甚至差兩束蘆葦。更關鍵的是,如果繼續等下去的話,天黑了以後,有些人就認不出『橋』在哪裏了。
張行不再猶豫,這一次,他將一大束蘆葦準確的扔了過去,然後踩着浮冰,搖搖晃晃來到了河中央,接着,他拔出刀來,插到了腳下蘆葦縫隙里的薄冰之下,直達流水中。
最後,丹田裏的那些真氣,被這個人用自己最熟悉的那種屬性毫無顧忌的釋放了出來。這是他自那次結陣之後,第一次全無顧忌,甚至有些拼盡全力一般將丹田裏的儲藏給釋放了出來。
殘陽落日,蒹葭蒼蒼,周圍並無其他聲響。
而隨着真氣激盪,順刀而行,河水初時漣漪不斷,但很快,就冒出一股巨大的白色寒氣來,寒氣瀰漫河面,宛如平地起霧,遮蓋住了張行的身形,但最終將那束蘆葦下的那片水面凍得結實起來。
到此為止,張行耗盡了所有真氣,只能借着最後一絲餘光,踉蹌着準備折返,但剛剛行了兩步,他就意識到了什麼,復又轉身向河對面踉蹌而去。
事實證明,雖然臨到河邊,還是一腳踩到了齊膝的冰水裏這清楚證明了他實力的底下和冰橋的不穩但總體上,還是成功從河上走了過去的。
走過去以後,張行片刻都不敢停,立即轉入對面臨河的一個小坡側後方,背對着這邊躺了下來。
此時,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但終於有人冒險從蘆葦盪中鑽出,仿效之前那個奇怪的錦衣巡騎,踩着冰塊與蘆葦的混合物過河了。
但這些與張行無關,他的雙腿,又一次回到了一開始時最糟糕的那種感覺,這讓他回想起了自己初來乍到時對這個世界的那種奇怪感受。
就好像,世界又一次變得不真實起來。
當然,這很可能是純粹累的,累到意識模糊了。
但根本沒過多久,不等張行睡過去或是昏過去,忽然間就有人在他的頭頂開了口:「你可以試試在腿上運行離火真氣應該會吧?」
張行沉默不語,卻直接開始嘗試運行起了離火真氣,這讓他稍微覺得好受了一點。
「值得嗎?」頭上的人冷冷相對。
張行終於向上抬頭,卻只翻了個白眼。
「也是。」頭上的人繼續道,卻帶了一絲不知道是嘲諷還是欣賞的笑意。「說起來,咱們第一次見面也是河邊上,那是大河邊上,你帶着一具屍體,靠在大樹下,一身血漬都快成塊的髒衣服,鬍子拉碴,頭髮臉上全是灰塵,然後啃着一個窩頭,但對上我和李樞,還有那徐大郎,都明顯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好像自己多麼高貴一樣到了現在,都還是改不了。」
「巡檢也很傲氣」張行若有所思。「我迄今為止,都記得巡檢將我帶過河後,看着我滿臉震驚時的得意樣子。」
「不一樣的,你是心裏的傲氣,我是表面的。」立在張行頭頂那邊小坡上的人,也就是白有思,喟然以對。「就好像現在一樣,你幹這種事情,根本就是把所有人都算計在外,自己一力來擔起這種事來就好像是在說,瞧瞧看,這靖安台里沒好人了,只有我張三郎願意把這些黎庶當人,願意拼了命來救他們是也不是?」
張行張口欲言。
「我知道,但行好事,莫問多餘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有多大本事做多大事萬事萬物以人為本所救之人,一人便無價,何論其他?」白有思張嘴便是一套一套的。「這些話都是從你這裏聽來的,我都快會背了。」
張行沉默了一刻,終於反問:「這些話難道不對嗎?」
白有思先是緩緩搖頭,但停了一陣子,終於還是在張行的期盼中微微頷首:
「對。」
聲音很短,很清脆,順便捲起了一點白氣——這很奇怪,這意味着這位凝丹期高手忽然放開了護體真氣,讓自己直面這個冬夜的一切。
「我儘量讓更少的人知道自己做對的事情,難道也不對嗎?」初冬的夜裏,同樣哈着白氣的張行心中微微釋然,繼續躺在那裏來問。
「自然是有道理的。」白有思扭頭去看別處,卻不知黑夜中她看到了什麼,又或者是在躲避什麼,只有一絲白氣從嘴旁閃過。
「最後。」張行翻身坐起,看着頭頂上的人,認真追問。「巡檢怎麼知道我今日此舉刻意瞞了誰?」
白有思微微一怔,繼而醒悟:「你是在等我?你猜到我會來?」
「不錯。」張行認真作答。「但我還是這般做了,因為我一直就視巡檢為這天下我少有能倚仗之人,與秦二郎並列。彼時是,今日也是有些事情,巡檢不知道倒也罷了,巡檢知道了,我也很高興。」
白有思沉默了一小會,輕聲以對:「多謝。」
「但我還是挺好奇的。」張行繼續坐在地上來問。「巡檢怎麼知道我可以用離火真氣?是你那位無所不知的父親告知的,還是你猜到了、又或者親眼看到了我能用長生真氣,所以試着一問?」
「親眼看到的。」白有思似乎有些訕訕,但所幸夜色遮蓋住了一切。「不過我也好奇,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我在觀看你的?」
「就是延慶坊案發第二日吧,說延慶坊那裏可能是個凝丹高手,我便只能想到是巡檢你了。」張行稍作解釋。「畢竟,凝丹高手是天底下下最難控制的人,有時候比宗師、大宗師都難控制而一個凝丹高手,還願意這麼幼稚、這麼有原則,偏偏又是違逆法度與大勢來殺人的,估計天底下也只有你這個偏執、傲氣、天真、不接地氣的白有思了。」話到此處,張行似乎有點想笑。「而且莫忘了,之前巡檢便曾在房頂偷窺過我,等我吟詩之後,忽然打斷了我」
「我已經成丹了。」白有思忽然打斷了對方。
「什麼?」張行一時不解。
「榜單出來後,不到半月,我就成丹了。」白有思終於再度回頭來看腳下之人。
「那恭喜巡檢。」張行誠心誠意拱手。「我是不是就可以更加肆意而為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張三郎?」
「我在。」
「我已經在觀想了,刻外景於內丹。」
「哦!」
「我學藝十餘年,出山後便不久便受中丞之邀入靖安台,原本以為,自己會像白帝爺、像中丞那般,觀想律法、規則,又或者執法如山之類的概念,但也想過,會扔下這些桎梏,去觀想一把劍,就好像當年白帝爺坐下的神將觀想一本史書一般」白有思的語氣似乎有些迷茫。
「其實我說句良心話,觀一把劍倒是挺適合巡檢你的。」張行忍不住插了句嘴。
「但是,你來到我身邊後,什麼都變了。」白有思連連搖頭。「張三郎,我身邊從沒有一個人像你這般行事,也沒有一個人像你這般說出這些話,做出這些事來所以,鬼使神差的,我聽了你那句話,就是你跟李樞說的那句,也是我第一次聽到你說的有意思的話,『萬事萬物以人為本』」
「我知道的。」
「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白有思幽幽以對,似乎有些憤然。「因為我越想越覺得這句話很對,所以凝丹成功後,我就觀想了人!」
張行本想說,觀想人又如何?明顯比觀想一把劍更猛,而且你是要成龍的,觀想個蛤蟆說不定都能成真神。
但是,下一刻,他便陡然意識到了什麼,閉嘴在那裏一動不動。
「我第一個觀想的人,不是我父親,不是中丞,不是巡組裏的其他人是你!」白有思終於嘆了口氣。「張行,我在觀想你,準備把你刻進我的內丹里但太難了。」
張行目瞪口呆。
半晌,他才扭捏以對:「其實,我這人也沒那麼複雜這不是世道不好嘛,而且朝廷近來有些不對勁,這才稍作屈身,藏起來做些文案,倒是讓巡檢辛苦了我其實挺豪氣的。」
「不錯,即便是做文案,你也比其他人豪氣的多。」白有思忽然失笑。「我沒有觀錯人。」
一言既罷,白有思俯身單手將張行捲起,只是凌空一躍,便飄過了伊水,一如當日在大河畔一般。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與我伊水共一方。
飄過蘆葦盪的時候,張行莫名想起了這麼一句。
ps:提前給大家拜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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