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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聞鶴咎(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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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照夜怔然望去,面前的少女身姿挺拔,長劍負在背上,着一身整潔的白衣,靜立的姿態宛如一隻幼鶴。

    這樣的氣質往往是道家獨有,崔照夜沒有說話,仔細地盯着這張戲面——那是雙認真垂落的杏眸。

    「閣下找他做什麼?」崔照夜眼睛動了動。

    「」

    崔照夜眨了眨眼。

    「沒什麼,只是師父交代入京後應該先來和世兄見禮。」少女頓了一下,「我昨日去修文館拜謁了許先生,她說世兄今日會和崔小姐來赴幻樓之宴,可以在這裏找到他。」

    「可是這裏許多人都帶着假面我也不知世兄是什麼模樣。」少女語氣中難免有種被兩家大人引薦同輩的為難,但禮節還是周到,「還望崔小姐指引一二。」

    崔照夜微微恍然:「哦!你是裴少俠在博望的親友——你就是玉翡山李縹青嗎,快快請坐!」

    少女微怔一下:「不,我是神宵派姜銀兒。」

    這邊言談中,場上已有人先往前去,確是一張繁彩猴面。

    「那便我先來試試,都不准笑啊。」其人嬉笑着解了外裳,擱下手中的細玉杖,腰間也佩着一柄精美的長劍。

    他摘下猴面來,胡辮甩了兩甩,露出張柔美的臉,雙眼形如女子。

    正是魚紫良。

    魚紫良不是能稱「天才」之名的修者,但即便在這樣的場合里,那柄劍也確實有拔出來的資格。

    他有頗為不錯的天賦,縱然心緒不在修行上,也知道這是最牢靠的保命之道,每日被父親壓着修行兩個時辰,配以各類珍稀寶丹靈藥、氣術劍法有些歷經千辛萬苦來精心刺殺他的俠士,最後總是不可置信地慘死在他本人劍下,那總是他頗為愉悅的時刻。

    現下他拔劍緩緩向前踏着步子,所有人目光都投了過來,倒不是好奇他的劍術,而是想看看這位小劍仙如何出劍。

    鶴咎依然臥在雲上,手裏還搖着酒壺,根本就沒有去碰劍的意思,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有人應戰。

    魚紫良偏了下頭,下一步踏出已精準地落在七步邊緣,下一霎他目光一凝,弧形的劍光從手中升起,身形則忽然一傾,人隨劍光貼地一掠,柔迅處宛如一條蛇軀。

    【細蛇驚影】,確實是妖迅的一劍,出劍前絕無預兆,宛如藏在暗隙里的細蛇,劍勢已在靜中蓄積;出劍後突兀迅疾,絕無人能反應得過來。

    鶴咎言七步,這一劍蓄勢在七步之外,爆發則驟然在七步之內,固然有取巧之嫌,卻也是機敏所得,而一劍就能掠過七步的劍,本也不是人人都會。

    魚紫良紫衣真如一道驚影,玉靴起時劍已更在驚影之前,然而只一霎之間,在多數人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這道紫影已驚掠的方向已變為向後。

    伴着劍器叮啷墜落的聲音,魚紫良翻倒在地上,兩腿向後一仰,才重新落下,胡辮也搭在了臉上。

    另一邊小劍仙搖晃酒壺的動作變都沒變,身子還是陷在雲里,另一隻手則握着劍鞘末端直伸出來,劍從劍鞘中又直伸出來,末端劍柄剛好停在六步之外。

    剛剛就是這枚劍柄,令魚紫良之【細蛇驚影】轉瞬破碎。

    「劍浮氣虛,只能恃強凌弱之劍,不要再來了。」鶴咎醉聲道,回臂一收,長劍嗆啷回鞘,抬手又招來一壺酒,「來個有真本事的。」

    魚紫良驚異地盤腿坐起,喘着氣回頭笑道:「這人果然厲害——東宇,我剛剛進了幾步?」

    幸災樂禍的同伴比了個一:「你剛踏上第七步,就被送出來了。」

    「」魚紫良站起身,恭敬地向主位高處一禮,才提劍回來。

    高處三人端坐,只那位北海脈主支頷瞧着,在他們身後,那身素衣依然安靜坐着。

    負劍的客人們已經寬鬆地圍攏在這一片,幾張假面互相望了望,稍一謙讓,還是鶴面簪羽之人先走了出來。

    正是那位服黃金吞白玉的道士,他搖搖頭摘下假面,乃是張長相普通、笑容溫和的臉。

    崔照夜一拍手:「果然是他!」

    侍者含笑報名道:「全真道家真傳,莊仙長高徒,【赤雪流朱】寧朝列。」

    寧朝列四下頷首,向鶴咎執了個劍禮,道:「請前輩指教了。」

    鶴咎撐身偏頭笑:「咱倆誰大還不一定,怎麼送我這麼大便宜。」

    這兩人的試劍顯然引起了人們更多的注意,全真道教也在三十三劍門之中,由來是丹劍雙修。寧朝列出招果然也是正宗的玄門風味,「丹內劍外」之道極為紮實,每一劍必由內而發,氣力充沛,絕無飄虛之態。

    兩人在七步交換第一招,寧朝列施以一式浩蕩的【雪流劍】,由來是玄門以沛然真氣取勝的正道,小劍仙撐雲騰身而起,兩劍相交,其劍斬於對方劍尖,立時被雪河般的劍氣一舉壓下!

    圍觀的固然都是貴客,這時也頗有撫掌叫好的聲音,寧朝列以二十二歲列位鳧榜一百二十一,掐指除去那幾個天下妖孽,正是江湖最頂層的難得俊才,這樣的人出劍本不是什麼時候都能見到。

    寧朝列的面色則十分平和,一劍得手,腳踏入第六步,劍勢平承而下,如引雪河流入河道,自然無隙。

    中正平和的道家之劍,一劍得優,往往等於奠定勝局,由來是江湖中最不會犯錯、最難翻盤的劍術。

    小劍仙拖劍而走,舞者般回身使腳一磕,劍如銀蛟而起,撞在寧朝列劍中,下一刻即被雪流吞沒,蛟入春河,正是自然之理。

    小劍仙又退一步,寧朝列再進,已在第五步,寧朝列一劍得優,兩劍攜對方劍勢而下,知劍者此時都瞧出這場弈劍之局已被其把控八成以上,而寧朝列自己當然是最清楚的一個。

    神色依然平和,恆正之心這位真傳早已煉就,於是在合該爆發時,他也沒有半分猶豫。

    雪河墜落千丈之崖。

    這一劍應有上下兩變,在平正的流淌後,敵勢若難制,則可化為飛霧雨雪;敵勢若在大河之下,則可一墜千丈瀑流。

    赫然的爆發就是如此驟然而起,好幾位佩劍之人都沒看懂這一劍,發出失聲的驚咦,更多的人則是根本沒有料到。但如今場上,只有一個人需要真的面對這一劍。

    鶴咎抬手飲了一口酒。

    雪流掩面,他擰腕一滑,劍刃已落在寧朝列劍根處,「叮」的一聲。


    下一刻仿佛回應般,兩聲清亮的劍鳴與之同時響起,分別來自劍尖與劍中,千丈雪流一霎化為輕霧,寧朝列之劍脫腕墜地。

    寧朝列怔然扼腕。????絕大多數人都沒看懂這一劍了,小劍仙的劍全程沒有流露任何真氣,寧朝列的浩然之劍已如被震碎的露珠散去,實在是夢幻般的一幕。

    直到那張魅影般的玄蛇面輕聲道:「七步劍御。」

    方才令佩劍的人們恍然而驚。

    「原來竟是真的。」崔照夜怔然撫掌,雙眸明亮無比,「傳言鶴咎能算劍七步,凡一招既接,往後七式的變化已在他眼中所以寧朝列是見劍在三步之內,三步之內無隙無漏,三招既出,鶴咎便從容取劍得勝。」

    所有意識到這一點的人難免驚愕,寧朝列確實尚差鶴咎四步,但能落目在三劍之後,已是令人仰望的能力了。

    因為所謂算得三步,絕非只是在第一劍時已想好第三步出什麼劍,那只是計劃和賭博;攻時保證自己第三步一定能出此劍,守時保證第三步一定在自己掌控之中,才是「三劍之算」。

    那意味着極為紮實而自信的劍道修為,所謂三尺之內、三招之後的這片時空,由我的意志掌控。

    在江湖中,能夠穩穩盯住當下交手之變,已是優異的劍者;目光比對方更早看到下一招,對方交手便有「鬼魅無形」之感,何況落在三招之後,又遑論落在七招之後。

    七步之內,凡劍皆御,我劍不敗當年這位小劍仙是為天下弈劍一絕,如今終於透了只鱗片羽出來。

    「只是他以之勝過寧朝列的那一劍是什麼?」崔照夜眉頭微蹙,「真是簡單到精緻的劍術。」

    「【三株樹】。」旁邊姜銀兒正聲道,「以敵手之劍為神樹,三株碎則樹死,這劍原理簡單,用着也簡單,唯獨對劍者的洞察和掌控要求極高。」

    「啊原來是這一劍。」

    沒有真氣的對撞,沒有術法的干擾,沒有境界的壓制,這就是純粹的弈劍之會。

    崔照夜讚嘆末了,回頭看向這位少女:「原來是姜真傳當面,失禮了——真傳要去試一試古賢劍鋒嗎?」

    姜銀兒頓了一下,搖了搖頭,卻是把目光略過高處之人,低聲道:「崔小姐,我聽許先生說這裏是鯉館之案的末端,你知道此事首尾嗎?」

    崔照夜微怔:「沒,許先生要你查這件事嗎?」

    姜銀兒搖了搖頭,素色戲面邊上原來還有個晃蕩的小玉墜子,更顯得那雙杏眸清靜:「我前日才到神京,只是聽許先生說了大概情況。但我想現下既然這罪魁禍首就端坐在上面不露面容,那些人又在下面受苦,總得做些什麼。」

    崔照夜看着這少女,一時竟真有些羞慚,抿了抿唇才認真道:「姜真傳事有分工,行有時機,你初來乍到,知不知曉上面那四人是誰?——總之,要做什麼的話可以先和我商量。」

    姜銀兒輕輕點了點頭,小玉墜又晃了晃,不知在想些什麼。

    目光望向場上,卻是又自語道:「寧師兄內丹劍術竟也用得這樣好了其實他外丹劍術才是冠絕全真,可惜在這裏倒不方便施展了。」

    思維之跳躍令崔照夜茫然一下,也只回頭看去。

    場上寧朝列正拾起劍來,鶴咎則滿意一笑,翻身回了雲上,醉聲道:「氣沛劍暢,足以勝世間九九之劍者,好劍!」

    寧朝列持劍一禮:「敢問前輩,朝列臻修己劍,常覺圓滿,進無可進,然而對敵如前輩者,又總難得勝,卻不知該如何脫出藩籬,邁入新境?」

    崔照夜正微微挑眉,卻聽旁邊少女輕聲道:「寧師兄之勵精求進無可挑剔,可惜劍賦不在最高,想來也沒什麼法子。」

    場上鶴咎正在此時笑道:「你路子很正很對,繼續精進就是,越修習總會越厲害。至於心中鈍感,劍上少靈那是一輩子的事。只是你正在這個年歲,雖然知曉,卻難以接受罷了。」

    「」

    二十歲就見到了一生越不過去的山,確實總是殘酷的事情,崔照夜輕嘆一聲,卻見寧朝列垂了下眉,也沒太多表情,仍然端正執禮,笑着下了場。

    本來是較藝切磋,也不論什麼勝敗,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

    另一邊吟詩的主題也已掛了出來,是個頗有意思的「此夜」,這方面受過訓練的客人多些,無論有無面具都手癢對了一對,可惜尚無勝過上官學士那首既精麗又得秋夜之氣的。

    崔照夜回過頭來,劍場這邊又揭一面,其人面色古銅,衣着樸實,抱一柄單劍,正是蜀山真傳楚水霆。

    這位修者引起不少輕唔,其人今年二十三歲,想來已是留於脈境的最後一年,一柄劍早在江湖闖下了赫赫威名,絲毫不倚仗師門。

    比起兼修丹道的寧朝列,這確實才是真正代表大唐劍道的年輕劍者,其人顯然專為此來,此時也足夠凝重,抽劍踏入七步之內時,已驚起了鶴咎眼中的一絲亮光。

    兩道劍光幾乎在同時綻放。

    難以用一個詞概括蜀山之劍,卻一定可以用一個詞概括楚水霆的劍。

    險。

    幾年江湖飄蕩,方才塑成「以命為劍」四字,也正是寧樹紅在血透衣衫的那一夜明悟到的劍道。

    崔照夜喜歡這種劍術,清眸凝定不動,屏住呼吸看着場上戰局。

    那是一瞬間就爆發出奇異紛呈的變化,一道道天馬行空的劍光填充了人們的視野。

    寧朝列立劍在旁望着,這一刻再次真實覺出了那個自己觸及不到的世界。

    「劍術」二字在收斂,兩人之斗努力在趨向一個簡單直接的境界,指喉、刺心、切腕所有人都從這種劍斗里感出一種驚心的美感。

    崔照夜也在這一刻更清晰地見到了她和裴液準備踏入的那條路,今日「七步劍御」四字攪動了她許多靈感。

    但楚水霆畢竟還差得遠。

    七步,六步,五步一步一殺,眨眼已邁過了寧朝列抵達的那條線,場中不約而同響起掌聲。

    然後竟然是四步,三步姜銀兒忽然道:「錯了。」

    下一刻楚水霆欲再進之步被鶴咎一劍點住,小劍仙痛飲一大口,滿意笑道:「好好!真是痛快的劍!——可惜你走這條路,碰到天壁後倒是更加無奈了。」

    徐夢郎看着這邊,神異繽紛的劍影從他瞳中掠過,使人即便不懂也不得不為之讚嘆,然而這時他偏頭看了看,依然沒見到那位少年的身影。

    但忽然他怔了一下,回過頭,身後樓梯上倒真響起了腳步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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