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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三五章 秋葉(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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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北邊回來的一共是四個人。」

    街邊院落里的家家戶戶亮着燈光,將些許的光芒透到街上,遠遠的能聽到孩童奔走、雞鳴狗吠的聲音,寧毅一行人在張村邊緣的道路上走着,彭越雲與寧毅並行,低聲說起了關於湯敏傑的事情。

    「……除湯敏傑外,另外有個女人,是軍隊中一位名叫羅業的團長的妹妹,受過很多折磨,腦子已經不太正常,抵達漢中後,暫時留在那邊。另外有兩個武藝不錯的漢人,一個叫庾水南,一個叫魏肅,在北地是跟隨那位漢夫人做事的綠林俠客。」

    「……漢中那邊發現四人之後,進行了第一輪的問詢。湯敏傑……對自己所做之事供認不諱,在雲中,是他違反紀律,點了漢夫人,因此挑動東西兩府對立。而那位漢夫人,救下了他,將羅業的妹妹交給他,使他不能不回來,而後又在暗地裏派庾水南、魏肅護送這兩人南下……」

    「因為這件事情的複雜性,漢中那邊將四人分開,派了兩人護送湯敏傑回成都,庾水南、魏肅二人則由另外的隊伍護送,抵達成都前後相差不到半天。我進行了初步的審訊之後,趕着把記錄帶過來了……女真東西兩府相爭的事情,如今成都的報紙都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不過還沒有人知道其中的內情,庾水南跟魏肅暫時已經保護性的軟禁起來。」

    寧毅與彭越雲走在前方,紅提與林靜梅在後頭閒聊。待到彭越雲說完關於湯敏傑的這件事,寧毅瞥了他一眼:「初步的審訊……審訊的什麼東西,你自己心裏沒數?」

    「湯……」彭越雲遲疑了一下,隨後道,「……學長他……對一切罪行供認不諱,而且跟庾水南、魏肅二人的說法沒有太多衝突。其實按照庾、魏二人的想法,他們是想殺了學長的,而學長本人……」

    彭越雲沉默片刻:「他看起來……好像也不太想活了。」

    話語說得輕描淡寫,但說到最後,卻有微微的酸楚在其中。男兒至死心如鐵,華夏軍中多的是視死如歸的硬漢,彭越雲早也見得習慣,但只在湯敏傑身上——他的身體上一方面經歷了難言的酷刑,仍舊活了下來,另一方面卻又因為做的事情萌生了死志。這種無解的矛盾,在即便輕描淡寫的話語中,也令人動容。

    寧毅也沉默着往前走,目光落在村落遠處的黑暗中。

    「庾水南、魏肅這兩個人,說是帶了那位漢夫人的話下來,實際上卻沒有帶任何能證明這件事的信物在身上。」

    「是的。」彭越雲點了點頭,「臨行之時,那位夫人只是讓他們帶來那一句話,湯敏傑的才幹對天下有好處,請讓他活着。庾、魏二人曾經跟那位夫人問起過信物的事情,問要不要帶一封信過來給我們,那位夫人說不用,她說……話帶不到沒關係,死無對證也沒關係……這些說法,都做了記錄……」

    夜色之中,寧毅的腳步慢下來,在黑暗中深吸了一口氣。無論是他還是彭越雲,當然都能想明白陳文君不留信物的用意。華夏軍以這樣的手段挑起東西兩府鬥爭,對抗金的大局是有益的,但只要透露出事情的經過,就必然會因湯敏傑的手段過於凶戾而陷入指責。

    後世的功過還在其次了,如今金國未滅,私底下說起這件事,對於華夏軍犧牲盟友的行為有可能打一番口水仗。而陳文君不因此事留下任何信物,華夏軍的否認或者轉圜就能更加理直氣壯,這種選擇對於抗金來說是無比理智,對自己而言卻是格外無情的。

    「……遺憾啊。」寧毅開口說道,聲音微微有些沙啞,「十多年前,秦老下獄,對密偵司的事情做出交接的時候,跟我說起在金國高層留下的這顆暗子……說她很可憐,但不一定可控,她是秦老一位故友的女兒,恰巧到了那個位置,原本是該救回來的……」

    「老人家說,如果有可能,希望將來給她一個好的下場。他媽的好下場……現在她這麼偉大,湯敏傑做的這些事情,算個什麼東西。我們算個什麼東西——」

    他最後這句話憤怒而沉重,走在後方的紅提與林靜梅聽到,都不免抬頭看過來。

    平復了一下心情,一行人才繼續朝着前方走去。過得一陣,離了河岸這邊,道路上行人不少,多是參加了喜宴回來的人們,見到了寧毅與紅提便過來打個招呼。

    關於湯敏傑的事情,能與彭越雲討論的也就到這裏。這天晚上寧毅、蘇檀兒等人又與林靜梅聊了聊感情上的事情,第二天早晨再將彭越雲叫來時,方才跟他說道:「你與靜梅的事情,找個時間來提親吧。」

    又感嘆道:「這算是我第一次嫁女兒……真是夠了。」

    回想起來,他的內心其實是異常涼薄的。多年前隨着老秦上京,接着密偵司的名義招兵買馬,大量的綠林高手在他眼中其實都是炮灰一般的存在而已。那時候招攬的手下,有秦東漢、「五鳳刀」林念這類正派人物,也有陳駝子那樣的邪派高手,於他而言都無所謂,用權謀控制人,用利益驅使人,如此而已。

    誰知一路走來,這麼多人慢慢的落在路上了,而這些人在他的心中,卻也漸漸變得重要起來。當初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林念在戰場上廝殺到油盡燈枯,寧毅便收了那黃毛丫頭做義女,轉眼間,當年的小丫頭也二十四五歲了,好在她沒有傻乎乎的繼續喜歡那何文,眼下能夠跟彭越雲在一起,這小子是西軍英烈之後,如今也稱得上是獨當一面的事務官,自己總算對得住林念當年的一番託付。

    「湯敏傑的事情我回去成都後會親自過問。」寧毅道:「這邊准你兩天的假,跟靜梅還有你蘇伯母她們把接下來的事情商量好,未來靜梅的工作也可以調動到成都。」

    「主席,湯敏傑他……」

    「我知道他當年救過你的命。他的事情你不要過問了。」

    「……是。」

    *****************

    家中的三個男孩子如今都不在張村——寧曦與初一去了成都,寧忌離家出走,老三寧河被送去鄉下吃苦後,這邊的家中就剩下幾個可愛的女兒了。

    早晨的時候便與要去上學的幾個女兒道了別,待到見完包括彭越雲、林靜梅在內的一些人,交代完這邊的事情,時間已經接近中午。寧毅搭上去往成都的馬車,與檀兒、小嬋、紅提等人揮手道別。馬車裏捎上了要帶給寧曦與初一的幾件入冬衣物,以及寧曦喜歡吃的象徵着母愛的烤雞。

    在車上處理政務,完善了第二天要開會的安排。吃掉了烤雞。在處理事務的空閒又考慮了一下對湯敏傑的處置問題,並沒有做出決定。


    如同彭越雲所說,寧毅的身邊,其實天天都有煩心事。湯敏傑的問題,只能算是其中的一件小事了。

    抵達成都之後已近深夜,跟秘書處做了第二天開會的交代。第二天上午首先是秘書處那邊匯報最近幾天的新狀況,隨後又是幾場會議,有關於礦山死人的、有關於農莊新作物研究的、有對於金國東西兩府相爭後新狀況的應對的——這個會議已經開了好幾次,最主要是關係到晉地、梁山等地的佈局問題,由於地方太遠,胡亂插手很有種紙上談兵的味道,但考慮到汴梁局勢也即將有所轉變,如果能夠更多的打通道路,加強對梁山方面部隊的物質支援,未來的主動性還是能夠增加不少。

    「就現階段來說,要在物質上援助梁山,唯一的跳板還是在晉地。但按照最近的情報看來,晉地的那位女相在接下來的中原大戰里選擇了下注鄒旭。我們遲早要面對一個問題,那就是這位樓相固然願意給點糧食讓我們在梁山的隊伍活着,但她未必願意看見梁山的隊伍壯大……」

    「何文那邊能不能談?」

    「按照何文那邊的搞法,就算願意跟我們聯手,幫點什麼忙,未來一年之內也很難恢復大規模生產……他們現在指着吞掉臨安呢。」

    「小皇帝那邊有海船,而且那邊保留下了一些格物方面的家當,如果他願意,糧食和武器上好像都能貼補一些。」

    「就算小皇帝願意給,梁山那邊什麼都沒有,怎麼交易?」

    「用我們的信譽賒借一點?」

    「不要忘記王山月是小皇帝的人,就算小皇帝能省下一點家當,首先肯定也是支援王山月……不過雖然可能性不大,這方面的談判權力我們還是該放給劉承宗、祝彪部,讓他們積極一點跟東南小朝廷接洽,他們跟小皇帝賒的賬,我們都認。如此一來,也方便跟晉地進行相對對等的談判。」

    「不過按照晉地樓相的性格,這個舉動會不會反而激怒她?使她找到藉口不再對梁山進行幫助?」

    「女相很會算計,但假裝撒潑的事情,她確實幹得出來。好在她跟鄒旭交易在先,我們可以先對她進行一輪譴責,若是她將來藉故發飆,我們也好找得出理由來。與晉地的技術轉讓畢竟還在進行,她不會做得太過的……」

    眾人嘰嘰喳喳一番議論,說到後來,也有人提出要不要與鄒旭虛與委蛇,暫時借道的問題。當然,這個提議只是作為一種客觀的看法說出,稍作討論後便被否定掉了。

    會議開完,對於樓舒婉的譴責至少已經暫時敲定,除了公開的抨擊以外,寧毅還得私下裏寫一封信去罵她,並且通知展五、薛廣城那邊做做憤怒的樣子,看能不能從樓舒婉販賣給鄒旭的物資里暫時摳出一點來送到梁山。

    其實兩邊的距離畢竟太遠,按照推測,如果女真東西兩府的平衡已經打破,按照劉承宗、祝彪、王山月等人的性格,那邊的隊伍說不定已經在準備出兵做事了。而等到這邊的譴責發過去,一場仗都打完了也是有可能的,西南也只能盡力的給予那邊一些幫助,並且相信前線的工作人員會有變通的操作。

    譴責樓舒婉的信並不好寫,信中還提到了關於鄒旭的一些性格分析,免得她在接下來的交易里反被鄒旭所騙。如此這般,將信寫完已經接近傍晚了,終於有了些空閒的寧毅坐上馬車準備去見湯敏傑,這期間,便不免又想到鄒旭、湯敏傑、渠正言、林丘、徐少元、彭越雲這些自己親手帶出來的年輕人。

    華夏軍在小蒼河的幾年,寧毅帶出了不少的人才,其實最主要的還是那三年殘酷戰爭的歷練,許多原本有天賦的年輕人死了,其中有很多寧毅都還記得,甚至能夠記得他們如何在一場場戰爭中突然消逝的。

    能夠留下來的如今最厲害的當然是渠正言,不過渠正言在兵法上的天賦寧毅自認是教不出來的,那純粹是野性般的天賦被戰爭激發出來了而已。而在渠正言之外,當時存活下來的學生當中寧毅一度最看好鄒旭。

    在政治場上——尤其是作為領導人的時候——寧毅知道這種門生弟子的情緒不是好事,但畢竟手把手將他們帶出來,對他們了解得更加深入,用得相對得心應手,因此心中有不一樣的對待這件事,在他來說也很難免俗。

    而在那些學生當中,湯敏傑,其實並不在寧毅特別喜歡的行列里。當年的那個小胖子一度想得太多,但許多的思維是陰鬱的、並且是無用的——其實陰鬱的思想本身並沒有什麼問題,但若是無用,至少對當時的寧毅來說,就不會對他投注太多的心思了。

    但在後來殘酷的戰爭階段,湯敏傑活了下來,並且在極端的環境下有過兩次相當漂亮的高風險行動——他的行險與渠正言又不一樣,渠正言在極端環境下走鋼絲,其實在潛意識裏都經過了正確的計算,而湯敏傑就更像是純粹的冒險,當然,他在極端的環境下能夠拿出主意來,進行行險一搏,這本身也算得上是超越常人的能力——許多人在極端環境下會失去理智,或者畏縮起來不願意做選擇,那才是真正的廢物。

    隨後華夏軍從小蒼河轉移難撤,湯敏傑擔任參謀的那支隊伍遭遇過幾次困局,他帶領隊伍殿後,壯士斷腕終於搏出一條生路,這是他立下的功勞。而或許是經歷了太多極端的狀況,再接下來在涼山當中也發現他的手段激烈近乎殘暴,這便成為了寧毅相當傷腦筋的一個問題。

    只好將他派去了北地,配合盧明坊負責行動實施方面的事務。

    其實仔細回想起來,如果不是因為當時他的行動能力已經非常厲害,幾乎複製了自己當年的許多行事特徵,他在手段上的過分偏激,恐怕也不會在自己眼裏顯得那樣突出。

    馬車在城池東側輕牆灰瓦的院落門口停下來——這是之前暫時看押陳善均、李希銘等人的院落——寧毅從車上下來,時間已接近傍晚,陽光落在高牆之內的院落里,院牆上爬着藤蔓、牆角里蓄着青苔。

    湯敏傑正在看書。

    ——他所居住的房間開着窗戶,夕陽斜斜的從窗口照射進去,因此能夠看見他伏案閱讀的身影。聽到有人的腳步聲,他抬起頭,然後站了起來。

    寧毅穿過庭院,走進房間,湯敏傑併攏雙腿,舉手敬禮——他已經不是當年的小胖子了,他的臉上有疤,雙唇緊抿的嘴角能看到扭曲的豁口,微微眯起的雙眼當中有鄭重也有悲慟得起伏,他敬禮的手指上有扭曲翻開的皮肉,瘦弱的身體即便努力站直了,也並不像一名士兵,但這中間又似乎有着比士兵更加執着的東西。

    寧毅也向他敬了一個禮,他嚴肅地看着他,如此過了許久,方才將手放下。

    「我一路上都在想。你做出這種事情,跟戴夢微有什麼區別。」

    「……沒有區別,弟子……」湯敏傑只是眨了眨眼睛,隨後便以平靜的聲音做出了回答,「我的所作所為,是不可饒恕的罪行,湯敏傑……認罪,伏法。另外,能夠回到這裏接受審判,我覺得……很好,我感到幸福。」他眼中有淚,笑道:「我說完了。」

    「……」寧毅沉默片刻,終於深吸了一口氣,「……那就坐下吧。」

    湯敏傑坐下了,夕陽透過打開的窗戶,落在他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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