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九八章 十年砥礪 風雪寒霜(七)(1 / 1)
「你們對面的那一位、那一群人,他們在最不合時宜的情況下,殺了武朝的皇帝!他們切斷了所有的退路!跟這整個天下為敵!他們面對百萬大軍,沒有跟任何人求饒!十多年的時間,他們殺出來了、熬出來了!你們竟還沒有看到!他們就是當初的我們——」
火光升騰間映出的是老將雄獅般的身影,他的聲音迴蕩在大帳前的風雪裏。
餘人肅穆,但見那篝火燃燒、飄雪紛落,營地這邊就這樣靜默了許久。
宗翰與眾將都在那兒站着,待到夜幕眼見着已完全降臨,風雪延綿的軍營當中火光更多了幾分,這才開口說話。
「這三十餘年來,征戰沙場,勝績無數,但是你們中間有誰敢說自己一次都沒有敗過?我不行,婁室也不行,阿骨打再生,也不敢說。打仗本就勝勝敗敗,雨水溪之敗,損失是有,但不過就是戰敗一場——有些人被嚇得要歸咎於別人,但我看來是好事!」
「好在哪裏?其一,雨水溪的這場大戰,讓你們仔仔細細地看清楚了,對面的黑旗軍,是個什麼成色。滿萬不可敵?百萬大軍圍了小蒼河三年,他們也做得到!訛里里貪功冒進,這是他的錯,也不是他的錯!雨水溪打了兩個月了,他抓住機會帶着親衛上去,這樣的事情,我做過,你們也做過!」
「訛里里與諸位來往三十餘年,他是不可多得的勇士,死在雨水溪,他仍是勇士。他死於貪功冒進?不是。」
宗翰搖了搖頭:「他的死,源於他並未將黑旗當成與自己勢均力敵的對手看。他將黑旗當成遼人和武朝人,行險一擊終究是敗了。你們今天仍拿黑旗當成那樣的敵人,以為他們使了詭計,以為自己人拖了後腿,來日你們也要死在黑旗的刀槍下。真珠、寶山,我說的就是你們!給我跪下——」
他的目光陡然變得凶戾而威嚴,這一聲吼出,篝火那邊的完顏設也馬與完顏斜保兄弟先是一愣,隨後朝地上跪了下去。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幾日說了什麼!身為大將,相攜百戰的同僚你們也敢詆毀!若不知錯,本王親手宰了你們!」
「——傲慢的老虎容易死!林海里活得最長的,是結群的狼。」
宗翰的兒子當中,設也馬與斜保早在攻汴梁時便是領軍一方的將領,此時斜保年過三十,設也馬將近四旬了。對於這對兄弟,宗翰往日雖也有打罵,但最近幾年已經很少出現這樣的事情。他一字一頓地將話說完,緩緩轉身走到柴堆邊,拿起了一根木頭。
那木頭海碗粗細,本該是劈成兩半的,但這根並未被劈開,上頭僅有一道裂口。宗翰雙手往外掰了一掰,那原木砰的一聲在他手中裂成兩半,白霜漾開。宗翰將木頭扔進火堆里。
「擦亮你們的眼睛。這是雨水溪之戰的好處之一。其二,它考了你們的度量!」
「它考的是得天下與坐天下的度量!」
「靠兩千人打天下,有兩千人的打法,靠兩萬人,有兩萬人的打法!但走到今日,你們那一位的背後沒有兩萬人?我女真富有四海臣民億萬!要與天下人共治,才能得長存。」
宗翰頓了頓:「宗輔、宗弼見識短淺,江南之地驅漢軍百萬圍江寧,武朝的小太子豁出一條命,百萬人如洪水潰敗,反倒讓宗輔、宗弼自食惡果。西南之戰一開始,穀神便教了諸位,要與漢軍長存,戰場上一條心,這一戰才能打完。為什麼?漢人就要是我大金的子民了,他們要成為你們的兄弟!沒有這樣的氣度,你們將來二十年、三十年,要一直打下去?你們坐不穩這樣的江山,你們的子孫也坐不穩!」
「南方的雪細啊。」他仰頭看着吹來的風雪,「長在中原、長在江南的漢人,承平日久,戰力不彰,但真是這樣嗎?你們把人逼到想死的時候,也會有黑旗軍,也會有殺出江寧的小太子。若有人心向我女真,他們慢慢的,也會變得像咱們女真。」
「……穀神並未逼迫漢軍上前,他明立賞罰,定下規矩,只是想重蹈江寧之戰的覆轍?不是的,他要讓明大勢的漢軍,先一步進到我大金的軍中。總有人在前,有人在後,這是為平定天下所做的準備。可嘆你們多數不明白穀神的用心。你們並肩作戰卻將其視為外族!即便如此,雨水溪之戰里,就真的只有投降的漢軍嗎?」
「雨水溪一戰。」宗翰一字一頓地說道,「剩餘七千餘人中,有近兩千的漢軍,自始至終未曾投降,漢將渠芳延一直在指揮部下上前作戰,有人不信他,他便約束部下固守一側。這一戰打完了,我聽說,在雨水溪,有人說漢軍不可信,叫着要將渠芳延所部調到後方去,又或者讓他們上陣去死。這樣說的人,愚不可及!」
他的罵聲傳出去,將領之中,達賚眉頭緊蹙,面色不忿,余余等人多少也有些蹙眉。宗翰吸了一口氣,朝後方揮了揮手:「渠芳延,出來吧。」
話音落下後片刻,大帳之中有身着鎧甲的將領走出來,他走到宗翰身前,眼眶微紅,納頭便拜。宗翰便受了他的叩首,低頭道:「渠芳延,雨水溪之敗,你為何不反、不降啊?」
「小臣……末將的父親,死於黑旗之手……大帥……」
宗翰點頭,托起他的雙手,將他扶起來:「懂了。」他道,「西南之戰,本王給你一句話,必讓你為乃父報仇,但你也要給本王一句話。」
「請、請大帥吩咐……」
「這仇,你親手來報。從今日起,你不再是手下只有三千人的偏將,本王要給你個好差事——不光是在西南。天下大勢分分合合,武朝氣數盡了,這天下歸於大金,但將來,這漢人所在的地方,也要歸你們漢人所治,這是本王對你的期許,你記住了。」
渠芳延口中說着感激涕零的話語,納頭要再拜,宗翰抓住了他的手臂:「糾糾男兒,不要效女子神態,你進去吧。」他手臂朝着篝火的那邊一揮,「從今往後,你與他們同列!」
渠芳延抱拳一禮,朝那邊走過去。他原是漢軍之中的微末小將,但此時在場,哪一個不是縱橫天下的金軍英雄,走出兩步,對於該去什麼位置微感猶豫,那邊高慶裔揮起手臂:「來。」將他召到了身邊站着。
走過韓企先身邊時,韓企先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宗翰點了點頭。
「與漢人之事,撒八做得極好,我很欣慰。韓企先卿、高慶裔卿也堪為表率,你們哪,收起那分傲慢,看看他們,學學他們!」
「至於雨水溪,敗於輕敵,但也不是大事!這三十餘年來縱橫天下,若全是土雞瓦狗一般的對手,本王都要覺得有些乏味了!西南之戰,能遇上這樣的對手,很好。」
「我覺得,諸位也會覺得很好。」
風雪降下來。
對於雨水溪之戰,宗翰洋洋灑灑地說了那許多,卻都是戰場之外的更加高遠的事情。對於戰敗的事實,卻不過兩個很好,這時候平平靜靜地說完,不少人心中卻自有豪情升起。
沒錯,面對區區小敗,面對勢均力敵的對手,睥睨天下三十餘載的金國大軍,除了一句「很好」,還該有怎樣的情緒呢?
雪依舊漫漫而下,熊熊燃燒的篝火前,過得片刻,宗翰着韓企先宣佈了對許多將領的賞罰、調動細節。
賞罰、調動皆宣佈完畢後,宗翰揮了揮手,讓眾人各自回去,他轉身進了大帳。只有完顏設也馬與完顏斜保,始終跪在那風雪中、篝火前,宗翰不下令,他們一時間便不敢起身。
散會之後,又有一些將領陸續而來,到大營之中單獨面前了宗翰。這一夜過了子時,完顏設也馬與完顏斜保的身上都披了一層積雪,宗翰從帳中走出來,他到兩個兒子身前搬了木樁坐了片刻,隨後起身,嘆了口氣:「進來吧。」
兩人腿都麻了,亦步亦趨地跟隨進去,到大帳之中又跪下,宗翰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找椅子坐下,別跪了。都喝口熱茶,別壞了膝蓋。」
兩兄弟又站起來,坐到一邊自取了小几上的熱水喝了幾口,隨後又恢復正襟危坐。宗翰坐在桌子的後方,過了好一陣,方才開口:「知道為父為什麼敲打你們?」
完顏設也馬低頭拱手:「詆毀剛剛戰死的大將,的確不妥。而且遭逢此敗,父帥敲打兒子,方能對其餘人起震懾之效。」
「膚淺!」宗翰目光冰冷,「雨水溪之戰,說明的是華夏軍的戰力已不輸給我們,你再自作聰明,將來大意輕敵,西南一戰,為父真要白髮人送了黑髮人!」
「……是。」完顏設也馬目光轉動,猶豫片刻,終於再度低頭。
此時,一旁的完顏斜保站起身來,拱手道:「父帥,兒子有些話,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說。」
「雨水溪之戰,前前後後的訊息,軍中大將,許多人都知道,以高慶裔、韓企先等人的聰明,未嘗不知道此戰癥結在哪。他們嘴上雖未說,但仍舊放任軍中眾人談論漢軍的問題,這是因為漢軍是真的不能戰啊。父帥如今振奮漢軍士氣,莫非真能讓他們……參與到這場大戰里去麼?」
完顏斜保問得稍有些猶豫,但心中所想,很顯然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宗翰望着他好一陣,讚許地笑了笑:
「你看似魯莽,粗中有細,倒不是什麼壞事。這些天你在軍中帶頭議論訛里里,也是早已想好了的打算嘍?」
斜保道:「回稟父帥,訛里里以近千親衛對陣鷹嘴岩八百黑旗而不勝,雖然守鷹嘴岩的也是黑旗當中最厲害的隊伍之一,但仍舊說明了黑旗的戰力。這件事情,也只有父帥今日說出來,方能對眾人起振奮之效,兒子是覺得……鍋總得有人背啊,訛里里也好,漢軍也好,總好過讓大家覺得黑旗比我們還厲害。」
「那為何,你選的是詆毀訛里里,卻不是罵漢軍無能呢?」
斜保微微苦笑:「父帥明知故問了,雨水溪打完,前頭的漢軍確實只有兩千人不到。但加上黃明縣以及這一路之上已經塞進來的,漢軍已近十萬人,咱們塞了兩個月才將人塞進來,要說一句他們不能戰,再撤出去,西南之戰不用打了。」
他頓了頓:「只是即便如此,兒臣也不明白為何要如此倚重漢人的原因——當然,為往後計,重賞渠芳延,確是應有之義。但若要拖上戰場,兒子仍舊覺得……西南不是他們該來的地方。」
宗翰哈哈大笑起來。完顏斜保面容粗獷,前面的話都顯得謹慎,只到最後一句,隱隱約約有着幾分睥睨天下的氣魄,宗翰察覺到這點,老懷大慰,笑了許久才漸漸停下。
他坐在椅子上又沉默了好一陣,一直到大帳里安靜到幾乎讓人泛起幻聽了,設也馬與斜保才聽到他的話語響起。
「漢軍之事,為穀神之策,自有用意。你們既然還有幾分聰明,來日多與漢將搞好關係,另外,給我盯好渠芳延!」
聽得穀神之名,兩人的心神都安定了些許,一齊起來領命,設也馬道:「父帥莫非覺得,這渠芳延有詐?」
「所有漢軍都降了,獨獨他一人未降,以那位心魔的手段,誰能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宗翰說完,揮了揮手。
「都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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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被掩在厚厚的雲層上,風雪吹過蒼莽的群山。
從金國、到中原、到江南,大雪掩蓋了視野所及的一切。這是漢人天下受難最為嚴重的一年,被焚毀的城池尚未復建,攜家帶口的難民們在呼嘯的風雪裏倒下,饑民們互相換了小孩子,分而食之。許許多多失去家人的人,隨後不久,也踏上了與家人同歸的道路。
希望,僅如渺茫的星火。
武朝新的帝王、曾經的太子正攜軍隊與難民南下。更南面的海岸邊,長公主自莆田附近登岸,聯絡了附近的軍隊,謀取福州。
大年三十,毛一山與妻子領着孩子回到了家中,收拾爐灶,張貼福字,做起了雖然倉促卻溫馨熱鬧的年夜飯。
梁山,為了年關的一頓,祝彪、劉承宗等人給軍中的眾人批了三倍於平日份額的糧食,軍營之中也搭起了戲台,到得夜裏開始表演節目。祝彪與眾人一邊吃喝,一邊議論着西南的大戰,編排着寧毅以及西南眾人的八卦,一幫瘦子笑得前俯後仰、沒心沒肺的。
已經毀了容,被祝彪成為天殘地缺的王山月夫婦,這一天也過來坐了一陣:「西南大戰已經兩個月了,也不知道寧毅那傢伙還撐不撐得下去啊。」談些這樣的事情,王山月道:「說不定已經死在宗翰手上,腦袋給人當球踢了吧?救這個天下,還得我們武朝來。」
「自從毀了容以後,這張臉就不像他自己的了。」祝彪與周圍眾人調侃他,「死娘娘腔,自暴自棄了,哈哈……」
梁山的華夏軍與光武軍並肩作戰,但名義上又屬於兩個陣營,眼下彼此都已經習慣了。王山月偶爾說說寧毅的壞話,道他是瘋子神經病;祝彪間或聊一聊武朝氣數已盡,說周喆陰陽人爛屁股,雙方也都已經適應了下來。
誰還能跟個傻逼一般見識呢——雙方都這樣想。
晉地,樓舒婉等人組織了一場簡單卻又不失隆重的晚宴。
自廖義仁節節敗退甚至讓出威勝後,晉地的各路馬匪、義軍紛紛來投,他們或者幾十人、或者數百人,都前來參拜這位傳奇的女相。
在華夏軍與史進等人的建議下,樓舒婉清理了一幫有重大劣跡的馬匪。對有意加入且相對清白的,也要求他們必須被打散且無條件接受軍隊上級的領導,只是對有領導才能的,會保留職務敘用。
即便經歷了如此嚴格的淘汰,年關的這場宴會仍舊開出了四方來投的氣象,一些人甚至將女相、於玉麟等人當成了未來天子般看待。
當然,這些年來,經歷了如此多顛簸的樓舒婉還不至於因此就飄飄然。即便真的完全清理了廖義仁,手握半個中原,滅頂之災的可能也始終在前方等待着她們。別的且不說,只說宗翰、希尹所率領的西路大軍回程,無論他們在西南是勝是敗,都將是對晉地的一次艱難考驗。
她並不諱飾,而是坦率地向眾人分享了這樣的前景。
「……我過去曾是杭州富商之家的千金小姐,自二十餘歲——方臘破杭州起到如今,時常覺得活在一場醒不來的噩夢裏。」
晚宴之上,舉着酒杯,如此與眾人說着。
「我幼時讀史,時常看見,這千百年來一場一場動亂,動輒數十上百載,餓殍滿地易子而食,過去這些都在書里,百十年的時間輕描淡寫、一晃而過……到如今,我看到了這些事情,許多時候想一想,還是想不通,人怎能在這裏熬上幾十年啊。」
她話語肅穆,眾人多少有些沉默,說到這裏時,樓舒婉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笑了起來:「我是女子,多愁善感,令諸位見笑了。這天下打了十餘年,再有十餘年,不知道能不能是個頭,但除了熬過去——除非熬過去,我想不到還有哪條路可以走,諸位是英雄,必明此理。」
「今年的年關,好過一些,明年尚有大戰,那……不論是為自個,還是為子孫,咱們相攜,熬過去吧……殺過去吧!」
她之前話語都說得平靜,只到最後舉起酒杯,加了一句「殺過去吧」,臉上才顯出明媚的笑容來,她低了低頭,這瞬間的笑容猶如少女。
會場上於玉麟、王巨雲、安惜福、史進、展五……以及其他眾多官員將領便也都笑着欣然舉起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