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七章 碾輪(五)(1 / 1)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
威勝。
從天極宮的城牆往外看去,遠處是重重的山巒疊嶂,黃土路延伸,烽火台沿着山峰而建,如織的行人車馬,從山的那一端過來。時間是下午,樓舒婉累得幾乎要暈倒,她扶着宮城上的女牆,看着這景色緩緩地走。
過去的這段日子裏,樓舒婉在忙碌中幾乎沒有停下來過,奔走各方整理局勢,加強防務,對於晉王勢力里每一家舉足輕重的參與者進行拜訪和遊說,或是陳說厲害或是刀槍威脅,尤其是在最近幾天,她自外地轉回來,又在私下裏不斷的串聯,白天黑夜、幾乎未曾睡覺,今天終於在朝堂上將最為關鍵的事情敲定了下來。
這件事情,將決定所有人的命運。她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對是錯,到得此刻,宮城之中還在不斷對緊迫的後續事態進行商議。但屬於女人的事情:私下裏的陰謀、威脅、勾心鬥角……到此告一段落了。
回首望去,天極宮巍峨莊嚴、窮奢極欲,這是虎王在不可一世的時候大興土木後的結果,如今虎王已經死在一間微不足道的暗室之中。似乎在告訴她,每一個叱咤風雲的人物,實際上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此時掌握天極宮、掌握威勝的人們,也可能在下一個瞬間,至於傾覆。
女真人來了,圖窮匕見,難以轉圜。最初的戰鬥打響在東面的大名府,李細枝在第一時間出局,然後女真東路軍的三十萬主力抵達大名,大名府在屍山血海中抗住了半個多月了,與此同時,祝彪率領黑旗試圖偷襲女真南下的黃河渡頭,未果後輾轉逃離。雁門關以北,更加難以應付的宗翰大軍,徐徐壓來。
王巨雲已經擺開了迎戰的姿態這位原本永樂朝的王尚書心中想的到底是什麼,沒有人能夠猜的清楚,然而接下來的抉擇,輪到晉王來做了。
於是就有兩個選擇:其一,雖然配合着華夏軍的力量幹掉了田虎,後來又按照暴露的名單清理了大量傾向女真的漢人官員,晉王與金國,在名義上還是沒有撕破臉的。宗翰要殺過來,可以讓他殺,要過路,可以讓他過,等到大軍渡過黃河,晉王的勢力就地起義切斷後路,不失為一個較為輕鬆的決定。
第二,不去低估完顏宗翰、完顏希尹這些女真開國之人的智慧,趁着仍然有主動選擇權,說明白該說的話,配合黃河北岸仍舊存在的盟友,整肅內部思想,依靠所轄地域的崎嶇地形,打一場最艱難的仗。至少,給女真人創造最大的麻煩,而後若是抵禦不住,那就往山里走,往更深的山中轉移,甚至於轉向西北,如此一來,晉王還有可能因為眼下的勢力,成為黃河以北反抗者的核心和首領。如果有一天,武朝、黑旗真的能夠打敗女真,晉王一系,將創下千古流芳的事業。
她選擇了第二條路。或許也是因為見慣了殘酷,不再擁有幻想,她並不認為第一條路是真實存在的,其一,宗翰、希尹這樣的人根本不會放任晉王在背後存活,第二,就算一時虛與委蛇真的被放過,當光武軍、華夏軍、王巨雲等勢力在黃河北岸被清理一空,晉王內部的精氣神,也將被一掃而空,所謂在未來的揭竿而起,將永遠不會出現。
在女真人表態之前擺明對立的態度,這種想法對於晉王系統內部的許多人來說,都顯得過於大膽和瘋狂,因此,一家一家的說服他們,真是太過艱難的一件事情。但她還是做到了。
下午的陽光暖洋洋的,恍然間,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飛蛾,能躲起來的時候,一直都在躲着。這一次,那光芒太過熾烈了,她朝着太陽飛了過去……
要死太多的人……
如此想着,她緩緩的從宮城上走下去,遠處也有身影過來,卻是本應在裏頭議事掌局的於玉麟,樓舒婉停下來,看他走得近了,目光中便滲出一絲詢問的嚴肅來。
「吵了一天,議事暫歇了。晉王讓大伙兒吃些東西,待會繼續。」
「那你來幹什麼?」
「晉王托我來看看你,你兩天沒睡了,先到宮中休息一下?」
「你不用管我,我的事情已經做完了,怎麼出兵、怎麼打,是你們男人的事了。你去,不要讓事情有變。」
「……好。」於玉麟欲言又止,但終於還是點頭,拱了拱手。樓舒婉看他轉身,方才說道:「我睡不着……在宮裏睡不着,待會去外面你的別業休息一下。」
「嗯。」於玉麟點了點頭,「你保重身體。」隨後朝大殿那邊過去,樓舒婉在宮牆腳下的台階上坐了片刻,隨後才讓隨行侍從架來馬車,離開天極宮。
於玉麟在外頭的別業距離天極宮很近,往日裏樓舒婉要入宮,常來這裏落腳休息片刻在虎王的年代,樓舒婉雖然管理各種事物,但身為女子,身份其實並不正式,外界有傳她是虎王的情婦,但正事之外,樓舒婉居住之地離宮城其實挺遠。殺田虎後,樓舒婉成為晉王勢力實質的掌權人之一,即便要住進天極宮,田實也不會有任何意見,但樓舒婉與那幾近半瘋的樓書恆同住,她不想讓樓書恆接近威勝的核心,便乾脆搬到了城郊。
儘管此時的威勝城,樓舒婉想住哪裏,想辦上十所八所富麗堂皇的別業都簡簡單單,但俗務纏身的她對於這些的興趣幾近於無,入城之時,偶爾只在於玉麟這邊落落腳。她是女人,早年外傳是田虎的情婦,如今縱然一手遮天,樓舒婉也並不介意讓人誤會她是於玉麟的情人,真有人這樣誤會,也只會讓她少了許多麻煩。
馬車從這別業的後門進去,下車時才發現前方頗為熱鬧,大概是於玉麟的堂弟于斌又叫了一群顯赫大儒在這裏聚會。這些集會樓舒婉也參加過,並不在意,揮手叫管事不必聲張,便去後方專用的小院休息。
這一覺睡得不久,雖然大事的方向已定,但接下來面對的,更像是一條黃泉大道。死亡可能近在眼前了,她腦子裏嗡嗡的響,能夠看到許多過往的畫面,這畫面來自寧毅永樂朝殺入杭州城來,顛覆了她過往的一切生活,寧毅深陷其中,從一個俘虜開出一條路來,那個書生拒絕隱忍,縱然希望再小,也只做正確的選擇,她總是看到他……他走進樓家的大門,伸出手來,扣動了弩弓,而後跨過廳堂,單手掀翻了桌子……
如今她也在走這條窄路了。着許多年來,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心早已死去,但在這一刻,她腦子裏想起那道身影,那罪魁禍首和她做出許多決定的初衷。這一次,她可能要死了,當這一切真實無比的碾過來,她忽然發現,她遺憾於……沒可能再見他一面了……
腦子裏嗡嗡的響,身體的疲倦只是稍稍恢復,便睡不下去了,她讓人拿水洗了個臉,在院子裏走,然後又走出去,去下一個院子。女侍在後方跟着,周圍的一切都很靜,大將軍的別業後院沒有多少人,她在一個院落中走走停停,院子中央是一棵巨大的欒樹,深秋黃了葉子,像燈籠一樣的果實掉在地上。
「樓姑娘。」有人在院門處叫她,將在樹下失神的她喚醒了。樓舒婉扭頭望去,那是一名四十歲出頭的青袍男子,面目端方儒雅,看來有些嚴肅,樓舒婉下意識地拱手:「曾夫子,想不到在這裏遇上。」
「想不到樓姑娘此刻在這裏。」那曾夫子名叫曾予懷,乃是晉王勢力下頗有名氣的大儒,樓舒婉與他有過一些接觸,卻談不上熟識。曾予懷是個非常嚴肅的儒者,這時候拱手打招呼,眼中也並無親切之意。樓舒婉位高權重,平日裏接觸這些書生手段是相對柔和的,這時候卻沒能從遲鈍的思維里走出來,他在這裏幹什麼、他有什麼事……想不清楚。
「樓姑娘總在於大人的府邸出沒,有傷清譽,曾某以為,實在該注意一二。」
那曾予懷拱起手來,認真地說了這句話,想不到對方開口就是批評,樓舒婉微微遲疑,隨後嘴角一笑:「夫子說得是,小女子會注意的。不過,聖人說君子坦蕩蕩,我與於將軍之間的事情,其實……也不關旁人什麼事。」
她牙尖嘴利,是順口的諷刺和反駁了,但那曾予懷仍舊拱手:「流言傷人,名譽之事,還是注意些為好。」
這人太讓人討厭,樓舒婉面上仍舊微笑,正要說話,卻聽得對方接着道:「樓姑娘這些年為國為民,盡心竭力了,實在不該被流言所傷。」
「呃……」樓舒婉愣了愣,「曾……」
那曾予懷面色仍舊嚴肅,但眼神清澈,並非作偽:「雖說做大事者不拘小節,但有些事情,世事並不公平。曾某早年曾對樓姑娘有所誤會,這幾年見姑娘所行之事,才知曾某與世人過往之淺薄,這些年來,晉王轄下能夠支撐發展至今,有賴姑娘從後支撐。而今威勝貨通四方,這些時日以來,東面、北面的人都往山中而來,也正好證明了樓姑娘這些年所行之事的難得。」
樓舒婉想了想:「其實……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曾夫子看到的,何嘗是什麼好事呢?」
「曾某已經知道了晉王願意出兵的消息,這也是曾某想要感謝樓姑娘的事情。」那曾予懷拱手深深一揖,「以女子之身,保境安民,已是莫大功德,而今天下傾覆在即,於大是大非之間,樓姑娘能夠從中奔走,選擇大節大道。無論接下來是何等遭遇,晉王轄下百千萬漢民,都欠樓姑娘一次謝禮。」
「呃……」對方這樣一本正經地說話,樓舒婉反而沒什麼可接的了。
那奇怪書生的話還在說下去:「……其實早幾年間,曾某逐漸注意到樓姑娘的不凡,幾次相聚,不曾深談,但曾某注意到樓姑娘似心有所傷,因此不拘小節,縱然做下許多事情,也不欲旁人知曉。曾某深陷其中,對樓姑娘漸生傾慕……」
「……」
「這些事情,樓姑娘必然不知,曾某也知此時開口,有些冒昧,但自下午起,知道樓姑娘這些時日奔走所行,心中激盪,竟然難以抑制……樓姑娘,曾某自知……孟浪了,但女真將至,樓姑娘……不知道樓姑娘是否願意……」
那曾予懷一臉嚴肅,往日裏也確實是有修養的大儒,這時候更像是在平靜地陳述自己的心情。樓舒婉沒有遇上過這樣的事情,她早年水性楊花,在杭州城裏與許多書生有過往來,平日再冷靜自持的儒生,到了私下裏都顯得猴急輕佻,失了穩健。到了田虎這邊,樓舒婉地位不低,如果要面首自然不會少,但她對這些事情已經失去興趣,平日黑寡婦也似,自然就沒有多少桃花上身。
眼前的中年儒生卻並不一樣,他一本正經地誇獎,一本正經地陳述表白,說我對你有好感,這一切都古怪到了極點,但他並不激動,只是顯得鄭重。女真人要殺過來了,於是這份感情的表達,變成了鄭重。這一刻,三十六歲的樓舒婉站在那黃葉的樹下,滿地都是燈籠花,她交疊雙手,微微地行了一禮這是她許久未用的仕女的禮節。
「曾夫子,對不住……舒婉……」她想了一瞬間,「身以許國,難再許君了……」她心中說:我說的是假話。
曾予懷的話語停了下來:「嗯,曾某孟浪了……曾某已經決定,明日將去軍中,希望有可能,隨軍隊北上,女真人將至,來日……若然僥倖不死……樓姑娘,希望能再相見。」
樓舒婉沉默地站在那裏,看着對方的目光變得清澈起來,但已經沒有可說的了,曾予懷說完,轉身離開,樓舒婉站在樹下,夕陽將無比壯麗的霞光撒滿整個天空。她並不喜歡曾予懷,當然更談不上愛,但這一刻,嗡嗡的聲音在她的腦海里停了下來。
她坐上馬車,緩緩的穿過市集、穿過人群忙碌的城市,一直回到了郊外的家中,已經是夜晚,晚風吹起來了,它穿過外頭的田野來到這邊的院子裏。樓舒婉從院落中走過去,目光之中有周圍的所有東西,青色的石板、紅牆灰瓦、牆壁上的雕刻與畫卷,院廊下頭的雜草。她走到花園停下來,只有少數的花兒在深秋依然開放,各種植物鬱鬱蔥蔥,園林每日裏也都有人打理她並不需要這些,往日裏看也不會看一眼,但這些東西,就這樣一直存在着。
樓舒婉坐在花壇邊靜靜地看着這些。下人在周圍的閬苑屋檐點起了燈籠,月亮的光芒灑下來,映照着花園中央的池水,在夜風的吹拂中閃耀着粼粼的波光。過的一陣,喝了酒顯得醉醺醺的樓書恆從另一側走過,他走到水池上方的亭子裏,看見了樓舒婉,被嚇得倒在地上,有些畏縮。
「要打仗了。」過了一陣,樓書恆這樣開口,樓舒婉一直看着他,卻沒有多少的反應,樓書恆便又說:「女真人要來了,要打仗了……神經病」
「打仗了……」
「打仗了……」
院落里沉默了很久很久,樓書恆倒在亭子裏打滾,然後靠着柱子坐起來,口中喃喃說話。自從來到虎王的地盤,中原一直都不太平,但由於樓舒婉爬得極快,兩兄妹唯一經歷過的戰爭,實際上還是永樂朝的那場起義以及後續的遷徙,樓書恆的心底,依然為之恐懼。
不知什麼時候,樓舒婉起身走了過來,她在亭子裏的座位上坐下來,距離樓書恆很近,就那樣看着他。樓家如今只剩下他們這一對兄妹,樓書恆一無是處,樓舒婉原本期待他玩女人,至少能夠給樓家留下一點血脈,但事實證明,長期的縱慾使他失去了這個能力。一段時間以來,這是他們兩人唯一的一次如此平靜地呆在了一起。
「哥,多少年了?」
「……啊?」
「你想杭州嗎?我一直想,但是想不起來了,一直到今天……」樓舒婉低聲地說話,月色下,她的眼角顯得有些紅,但也有可能是月光下的錯覺。
「……」
「……是啊,女真人要來了……發生了一些事情,哥,我們忽然覺得……」她的聲音頓了頓,「……我們過得,真是太輕佻了……」
「啊?」樓書恆的聲音從喉間發出,他沒能聽懂。
「……你、我、大哥,我想起過去……我們都太過輕佻了……太輕佻了啊」她閉上了眼睛,低聲哭了起來,想起過去幸福的一切,他們草率面對的那一切,開心也好,快樂也好,她在各種欲望中的流連忘返也好,直到她三十六歲的年紀上,那儒者認真地朝她鞠躬行禮,他說,你做下為國為民的事情,我喜歡你……我做了決定,就要去北面了……她並不喜歡他。然而,那些在腦中一直響的東西,停下來了……
如果當時的自己、兄長,能夠更加鄭重地對待這個世界,是否這一切,都該有個不一樣的結局呢?
她坐在涼亭里,看着另一個世界上的那個樓舒婉。月光正照下來,照亮重重關山,千萬里的江河,瀰漫着硝煙。
時光挾着難言的偉力將如山的記憶一股腦的推到她的面前,碾碎了她的過往。然而睜開眼,路已經走盡了。
她想起寧毅。
我還不曾報復你……
而女真人來了……
第七九七章 碾輪(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