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 夜深(1 / 1)
寒冬積雪的護城河還是很容易過去,當所有人都來到城下之後,就在護城河壕溝的另一側列隊。
「兄弟們,按照城上交待的,跟我走。」
從城牆垛口垂下的繩索共有十條,分屬於不同隊的家丁和差人,下城之後先下去的接應後來者,然後彼此通告,到護城壕溝的另一邊列隊。
茫茫雪野有一樣好處,就算星月光芒比較微弱的夜晚,多少也能看清,沒怎麼被踐踏的雪地反射光芒帶來了亮度。
最近幾個月有足夠葷腥油鹽的家丁和一直過得不錯的年輕差人本就沒有夜盲,在這雪地反射的亮度下,大體上能有過得去的視野,保證行動和反應。
朱達和周青雲走在最前面,王虎跟在他們身後,再後面則是家丁隊長和年輕差人的頭目,地位越高,平日裏待遇越好,那就要走在前面,身先士卒並不僅僅是個比方。
下城之後,除朱達外的所有人都不允許說話,大家只是跟着朱達的背影前進,幾個簡單的指示都用口哨聲做信號。
在城牆附近有城頭的火光映照,大夥還是能看得清楚些,能看到朱達舉起手臂對着城頭比劃了,伸出拳頭晃動,對這個動作很多人都是摸不清頭腦,只能理解為朱老爺這是為自己壯行鼓勁。
這是那二十餘年記憶中的經驗,用手臂拳頭和兩處固定的光源來確定自己的方向,夜黑無光,茫茫雪野,雖然蒙古糧台的營盤和懷仁縣城都可以作為參照物,可黑暗中,很容易對遠近失去概念,很多人會把山野當成城池,走迷了方向就是大麻煩。
「......韃子根本沒把這縣城當回事,夜裏營盤都是黑燈瞎火的......」
如果說戒備森嚴,那夜裏就該是燈火明亮,一旦有警就立刻反應,在這個時代,點燈點火可不是那麼方便,都要提前做好預備,而在城頭看那蒙古營盤,除了必備的幾處篝火燈火之外,夜裏黑乎乎和從前一樣,這輕視無視可以說到了極點,可這也是情理之中。
只不過這等黑乎乎的營盤和被角度遮掩的燈火光線,給朱達這邊確認方向造成了困難,他只能在城上做好準備,才能避免走偏。
「......就這麼點路還能走歪......」
「......天黑了在一個村里都有找不到回家路的,在野地里......」
也有人提出這樣的質疑,立刻就獵戶出身的董真給駁了回去,其實提出疑問的主要是年輕差人,出身於城外的家丁反倒有類似經驗,村寨外的野地充滿危險和不測,夜間出村有二十幾步不見人就出事遭難的。
大家都在沉默行進,每個後面的都要跟緊前面的,因為緊張和規矩,每個人都沒有太多心思東張西望,但卻能感覺到不是直線行進,而是兜了個圈子,還是很大的圈子,似乎是先向北面走。
朱達走在最前面,而周青雲和王虎兩人並沒有一直跟着,他們活動範圍很大,不斷的快跑到隊伍的前後左右,然後再跑回來。
孟田和付宇走在隊伍的前面,本來付宇想要走在隊伍當中,沒想到孟田志氣昂揚,拽着他要走在前面,無奈抬頭挺胸做了好漢,他兩人慷慨熱血之餘,比旁人多了幾分好奇,他們知道王虎和周青雲是在遊動偵查,也知道要繞一個圈子從敵營薄弱的位置突入,卻苦於不能交流,只能亂用眼神,彼此還看不清楚。
大軍行動,合規的營盤都有各種佈置應對,比如說大門處往往是合適進出的地形,同樣的,這裏也是防禦最要緊的地方,會在這裏設置拒馬等工事,守衛的兵馬也會集中在這邊,正對敵方,距離敵方最近的區域,也是最危險的,所以防禦相對很嚴,朱達對那個田莊地理很熟悉,知道正門該開在何處,距離城池最近的區域又在何處,這兩處都要避開。
冬日深夜寒氣逼人,出城的一百九十七人都穿得不太厚,薄襖和皮袍,要在平日裏會感覺到冷,可吃足了肉食和乾糧,又都是年輕青壯,又在行進之中,甚至有人還出了些汗。
縣城距離田莊本來就不遠,即便繞了個圈子也沒有多花多少時間,很快就來到了他們預定的方向,在田莊西側,距離這營盤糧台三百步左右的位置,如果沒下雪,他們腳下就是農田。
在夜裏走了一個多時辰,大家漸漸適應了黑暗,也適應了沉默中的跟隨行進,此刻大家的呼吸還算平穩,但比起出城時候要急促不少。
行進其實並不累,之所以呼吸急促,是因為看到了蒙古人的糧台營盤,一路都是黑暗,到了這裏,借着營盤並不多的燈火光芒,大家都看清了些,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敵營就在眼前,當看到這黑黢黢的營盤輪廓,就好像握在黑暗中的猛獸,還是無比巨大的猛獸,等下自家就要向這個猛獸衝殺過去,會不會被這個猛獸吞噬,或者能將這猛獸傷到趕走,每個人都不平靜。
「蹲下......」朱達低聲下令,這聲音壓的很低,只有身後周青雲和王虎能聽到,不過每個聽到的人都用差不多低的聲音向後傳遞,很快所有人都是蹲下。
所有人都半蹲下來,也有認趁機活動腿腳,雖然不怎麼累,總歸要放鬆一下,誰都知道再過片刻就要真刀真槍的廝殺,「......動手前要活動開手腳,力氣差一點就要沒命......」,向岳和袁標傳授給朱達的經驗也被原封不動的告訴了家丁們和年輕差人們。
「這邊沒有遮擋,應該在遮蔽後有兩個暗哨,一炷香左右會有小隊騎兵巡邏,我們三個先去摸掉暗哨,等巡邏的騎兵過去,再向前進。」朱達低聲說道。
周青雲點頭,但王虎卻忍不住笑了聲,若是王雄在這邊輕佻些大家不奇怪,王虎是個肅重的性格,又是在這等深夜奔襲的要緊時候,怎麼就笑了。
「二位莫怪,你們這守營規矩是沒差的,可也得分時候分地方,要是主力大營,要是有強敵在側,要麼有人管着,要麼事關生死,都要嚴加佈置,主將和親兵也要巡視嚴管,可這個地方,你們覺得憑什麼嚴防,大同和西路都有大兵看着,這小小縣城又不放在眼裏,那還怕什麼?想想咱們來前未免想得太多......」
王虎解釋這些,朱達立刻聽懂了,對這個蒙古的糧台營盤來說,周圍根本沒有值得警戒的威脅,何必費這個心思折騰,吃用糧草和繳獲,糟踐俘虜,這是多快活的事,何苦自己辛苦自己,再說了,就算大明官軍真打過來,要是真打過來了,那設置警哨又有什麼用。
「我師傅說過做糧台的最孬,看來大明和蒙古是一路貨色。」朱達沉吟着說了句,邊說邊搖搖頭。
剋扣糧草,偷奸耍滑,貪生怕死,一軍糧台往往是主將主官甚至更高一層的心腹親信擔任,往往是安排過來享受發財的,最是多弊腐敗。
在黑暗中借着雪地反射和蒙古營盤傳出的微弱燈火光芒,最前面的三個人彼此看了看,儘管所能看到的都不怎麼清晰,卻都能看出彼此的表情有幾分古怪。
這糧台營盤很大可能是個守備鬆懈的樣子貨,從任何角度都能得出這個結論,甚至扯不上什麼老天保佑,換了自家此等情形,恐怕也會大模大樣的毫無警戒,想想自家出城的時候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決心,沒曾想卻是這樣一個防守鬆懈的對手......
沉默片刻,朱達突然就要伸手抽自己耳光,剛做出動作就硬是停住,壓着聲音肅然說道:「這營盤內少說千把騎馬開弓的韃子,我們到現在鬆快什麼,覺得能活過明日了嗎?」
這話說得周青雲和王虎又是沉默,片刻後王虎才開口澀聲說道:「本以為是千刀萬剮,可事到臨頭發現是個砍頭,總歸覺得賺了便宜,確實是高興的太早。」
「猛虎搏兔,一分力的也該用十分,何況敵強我弱,差出十倍去,有什麼可高興的,小心萬全做足了總歸沒差!」
「東主,你還想着能贏嗎?」
「萬一呢!」
人在黑暗中,又是繃緊到極點,已經不能說有正常的心態,遇事容易過於樂觀或悲觀,還好朱達些許「旁觀者」的心態幫了忙,還能保證足夠的冷靜,才能平穩下眾人的心情,但不管怎麼說,眼下的情況比出城時候要樂觀那麼一些。
本來朱達要和周青雲兩人去摸暗哨,卻被王虎攔了下來,「......身先士卒是沒差,可軍中也不能沒有主將,你要是有個好歹,這兩百人就散了......」。
周青雲和王虎彎腰向前跑去,周青雲對這個莊子的地勢太熟悉了,蒙古兵馬又沒有進行徹底的改建,所以格局根本沒變,無非多了些停放的車馬和新增的糧草垛,甚至這外圍就是用大車和糧草輜重的碼垛簡單圍起了界限。
朱達不擔心王虎和周青雲的身手和經驗,卻不知道蒙古營盤的佈置,當人走了之後,他就開始扣着脈搏計數,計算大概的時間。
去得快,回來的也快,最多一炷香的工夫,周青雲和王虎就小跑着回來了,在雪地里儘管沒有人,可他們走得並不快,小跑一段距離後就停下,就這麼時斷時續的前進,原因也很簡單,如果真有巡查巡邏的騎兵過來,他們能及時隱藏不被發現。
三人重新匯合後,朱達注意到周青雲和王虎的呼吸比方才急促了很多,對他們這樣體格的人來說,剛才的行動稱不上勞累,更不會讓他們緊張。
難道出了什麼事?
從出城到現在,一路安靜,如果敵營內真有不對,還可以回頭進城,但那就只是在城內等死了,朱達自己也緊張起來。
「......營內不見暗哨......」王虎穿着粗氣說道,周青雲重重點頭。
這個結果又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朱達先是錯愕,隨後也能想明白,區區縣城憑什麼讓這樣的營盤嚴密防備,看護這糧台營盤的幾百騎兵足可以殺光縣城內所有的抵抗,有什麼可怕的?
何況每日裏東北、西北和南邊三個方向還有小股騎兵往來,沒有任何官兵的縣城又有什麼威脅?今日裏有幾百騎兵入營,讓營內有了過千騎的兵力就不必說了。
「好,按照事先約定分六隊,按脈搏查數,每一百個數過一隊,不得搶先。」朱達低聲說道。
在出城之前已經有頗為詳細的計劃,接近敵營後分隊前進,避免靠近時候動靜過大有所驚動,也避免被敵人的哨位或是巡邏騎兵發現後一網打盡。
到這個當口,朱達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但有些細節已經做得不那麼好了,他開始低聲傳令,家丁和年輕差人們倒是沒覺得如何不對,聽令分隊行事。
最先帶人過去的還是朱達,這幾十人彎腰小跑前進,唯一造成阻礙的是沒怎麼經過踩踏的雪地,積雪幾乎是沒過小腿,不過這雪地也有好處,鬆軟的雪地讓天地間很安靜。
到達糧台行營的邊緣後,朱達和家丁們停下了腳步,儘可能找掩體的地方半蹲隱蔽下來,等待同伴們來匯合。
距離近後可以看的更清楚,這等沒有外部威脅的臨時營地其實比嚴格意義上的「軍營」還差的很遠,他只是個臨時的堆場,有一定規制的堆場。
一時用不上的粗重物資,撤退時不會被攜帶的繳獲,都被堆放在外圍,每日裏都要儲存啟運的糧草甚至武備則是在內圈和道路兩側,那些要帶回草原上的女子金銀等等則和護軍們一起在內圈,還有部分護軍壯丁在營盤正門大道處,那邊是最方便衝進來的地方,也是每日裏友軍進出最頻繁的地方,怎麼也要有個應付的樣子。
朱達他們做掩體的所在,其實就是一處秸稈堆,這肯定是從大明百姓家中搶掠而來的,這些秸稈鍘碎了也能用來餵牲口,也能用來燒火,但肯定比不上草料和糧食好用,現在每日裏都有繳獲運來,這等要費力氣的自然沒人理會,反正當初也是讓漢人俘虜運過來的,現在既然用不上,就這麼堆在外圍了。
除此之外,還有不少破碎的家具木器堆放在外圍,草原上急缺木器,所以每次劫掠家具木器都是重點,但洗掠屠殺的過程中肯定會有破損,這些直接當柴燒了,也是堆在外圍。
營盤堆場的外圍,就是這樣的秸稈堆,還有一些破損的大車家具等等散落對方,也算圈出個界限來。
在這裏已經不怎麼黑暗了,照明的光線主要是營盤內還沒有熄滅的火堆,從掩體中偷偷探頭出去,看不到有什麼人影晃動,只能看到熟悉的田莊房屋,還能看到房屋另一邊的帳篷,全場都安靜,偶爾能聽到女人的哭聲,或者是被抓來的女人驚懼悲慟,或者是被糟蹋蹂躪之後。
這聲音在安靜的黑夜裏讓人聽得很清晰,這聲音讓朱達身後的年輕人們都是憤怒了起來,甚至已經有壓低的罵聲。
朱達努力讓自己冷靜,等所有人都匯合過來之後,蒙古人糧台營盤依舊安靜,朱達深深呼吸,他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動。
「.......等看到裏面火起,你們再在外面放火.......」
「.......見人就殺,無論韃子還是漢人,不管他看着像是漢人還是被韃子抓來的俘虜,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若有不對就殺,有一絲心軟,就是你死......」
「......遇到金銀財貨不要去拿,若是能殺光了韃子,什麼都是我們的,若是殺不光,我們也沒命享受......」
朱達壓低聲音叮囑,在他叮囑的過程中,家丁們開始點燃早就預備好的火把,還有人將木矛放到投矛器上,有弓箭的則是給弓做保養。
「兄弟們,隨我殺賊!」朱達聲音抬高了些,一手拎着朴刀,一手舉着火把,向着韃虜營盤走過去,還是走在最前面。
朱達開始沒有快跑,他壓着隊伍,甚至放輕了腳步,當進入田莊範圍的時候,才把火把丟了出去。
這田莊在二十天前還是他們居住訓練的地方,可現在卻不能留任何情面了,火把沒有丟到已經被積雪蓋住的草房頂,而是丟向院內的柴草堆,屋中不知道有沒有人居住,但院門卻都是開着的。
朱達和身後家丁沒有進院子,只是沿路放火,一處破爛宅院裏住不了幾個人,但想要進去殺人卻很容易被人憑藉屋子抵抗,會耽誤進度和時間。
柴草堆乾燥,纏着布條浸滿油脂的火把丟上,立刻就燒起來,在這火堆都沒幾處的糧台營盤裏,火起看着很是顯眼,朱達回頭看了眼來處,留守在那邊的十名家丁應該開始防火了。
向着帳篷那邊跑,那些騎兵們不會有太多人住在宅院裏,他們為了進出方便,肯定都在帳篷中,殺的就是他們。
朱達開始加快了腳步,身後一根根火把丟了出去,沿途所見的任何糧草碼垛都會被點燃,並不是所有人都跟在朱達身後,朱達、周青雲和王虎各帶三十餘人,齊頭並進,一同殺人放火。
正行進間,就看到有人掀開帳篷走出來,打着哈欠低着頭,完全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但馬上就被密集的腳步聲驚動,愕然抬頭,張開嘴就要喊「有......」
他只喊出這一個字,三根投矛呼嘯着扎在他身上,這個距離下,投矛根根貫穿,直接把人扎回了帳篷里,能聽到裏面有驚叫傳出,整個營盤開始被驚動了。
如果是作為居住的帳篷,那扎制起來很費工夫,可也很結實,大風颳起也很難吹動的,可行軍這種臨時立起來的就簡便很多,也很容易被破壞。
朱達兩步上前,用朴刀在帳篷門口那邊猛地一划,一下子將帳篷切開小半邊,身後紀孝東手中的長戟跟上,用斧刃掛住那缺口猛扯,直接把帳篷掀開,裏面四個人還沒站起,甚至一人手上還沒來得及拿兵器。
什麼都來不及了,朱達揮刀就刺了下去,身後長戟和長矛跟上,幾聲慘叫!
慘叫不光這一處響起,其他幾個方向也是,家丁們並不僅僅站在朱達身後,五人一隊,開始衝進帳篷砍殺。
誰能想到熟睡中還有敵人襲營,誰能想到這樣的小小縣城不躺在砧板上任人宰殺,還敢出來拼命!
蒙古騎兵從突入大明到現在,一路沒遇到什麼阻礙,就這麼一路向南,一路劫掠,一路燒殺淫掠,眼見着就要勝利回返草原,每個人都很放鬆都很疲憊都睡得很沉,誰能想到看似豬羊的軟弱漢民敢在夜裏突襲!
聽到慘叫喊殺聲的時候,有人還沒有醒來,有人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當帳篷被掀開,冷風吹來,當兵刃加身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大明官軍來了!」
「大明官軍來殺韃子了!」
「別衝進帳篷,用長戟長矛的挑開帳篷動手!」
朱達帶來的人都在呼喊「官軍來殺韃子了!」,大部分的蒙古騎兵聽不懂,可也有能聽懂的,這是他們最擔心的,是在狂歡肆意和自驕自大之餘唯一會偶爾想起並擔心的,在這黑夜裏,在這猝不及防下,會被徹底放大。
有人狂呼着「明軍來了」,這次喊可是用蒙語吆喝,聽到的人都是心膽俱裂,這營地里的千把騎怎麼能敵得過大明的千軍萬馬,想要活命還是逃吧!
最初幾個帳篷一過,朱達和手下們已經有了經驗,不用衝進那狹小漆黑的帳篷里和敵人顫抖,直接用長兵器挑翻帳篷,然後把裏面的人殺光!
大部分的家丁都沒殺過人,只是見過自己的親人被殺,見過親人死去,可這第一次的衝殺卻沒有任何的適應和阻礙,當見血之後,心胸中只有報復的快意,只想殺死更多的敵人。
在這樣的大沖大殺之下,猝不及防的蒙古騎兵完全被打懵了,根本不知道聚集起來抵抗,甚至不知發生了什麼。
有人從帳篷另一邊爬出去想要逃跑,哪裏逃得過投矛去,在這帳篷碼垛林立的環境裏,敵我之間不過十幾步二十幾步的距離,誰能躲得過投矛去。
「這真是痛快,就和趕羊沒什麼差別!」
「少他娘說話,殺人!放火!」
衝過十幾個帳篷之後,已經滿地屍體,血將積雪融化染紅,再遲鈍的人也該醒過來了,小半邊的營盤已經火光沖天。
朱達等人領着家丁們在前面衝殺,在後隊的則是不停放火,大家嘴裏「大明官軍來了」始終沒有停。
蒙古騎兵在這樣的慌亂局面下已經很難組織起來,何況為首武將和幾個頭目那邊還遇到了別的情況。
他們還沒睡,他們在草原上的地位並不高,往往分不到劫掠來的漢人女子,所以要趁着這個機會好好玩樂,那些女人也不敢反抗,讓他們肆意妄為,快活無比,當聽到外面騷動亂喊,當看到窗紙被火光映紅,他們就想要立刻起來。
可就在這個時候,剛才還溫順無比,百依百順的年輕女人卻變得瘋狂起來,去搶在邊上的兵器,甚至抓住他撕咬抓撓。
光着身子,筋骨酥軟,一時間也是手忙腳亂,身上被瘋狂的女人弄出傷口,甚至還有被搶到兵器的。
儘管男強女弱,最後還是能殺了這些突然瘋起來的漢家女人,可終歸被耽誤了時間。
「能上馬的上馬,不會騎馬的把馬匹都給趕走!」
衝過外圍的帳篷,就看到拴在一起的馬匹,能騎馬的都是儘快上馬,其他人則是把這些馬匹分散開,好不在意的用刀背或者火把抽打驚嚇這些馬匹。
同樣受驚的馬匹開始在這個營地內亂沖亂跑,這些馬匹衝倒帳篷踐踏騎兵,不管是還沒起來的,還是已經反應過來的。
會騎馬的家丁和年輕差人們紛紛上馬,驅趕着馬匹向前衝去,沒上馬的家丁和年輕差人們則是驅趕驚嚇所有看到的牲口,不管是騎兵帳篷附近的馬匹還是固定在一起的拉車牛馬。
這營盤內的蒙古人被嚇得發瘋,而朱達率領的眾人也已經被血和火徹底激發了凶性,徐二丹手持朴刀沖在最前面,砍殺了幾人後體力已經有些跟不上,被人拽着向後,徐二丹倒是想到了別人想不到的,大喊道:「拿燒着的帳篷丟到牛馬身上!」
到底是衙門三班出來的,就是比旁人血腥狠厲,可這個法子卻立刻讓大家都明白過來,不上馬的家丁和差人立刻用長兵器挑着燃燒的毛氈和篷布和任何燒起來的丟向牲畜。
有的牛馬被驚嚇得躲開,有些則是被這些燃燒的營生粘上蓋上,這造成了更大的瘋狂,慘嘶慘叫着盲目的亂沖亂撞。
這下子所有人都控制不住局面了,發瘋的牛馬將整個營地攪亂,它們甚至引燃了更多的地方,這就帶來了更大的混亂。
蒙古境地被這個混亂逐漸摧毀,而朱達他們需要更大的混亂,他們跟在混亂之後,還能保持着五人一組,二十人一隊的陣型,即便是上馬的人也如此,而蒙古兵馬只覺得昏頭漲腦,不知道有多少兵馬殺來,不知道局面已經成了什麼樣子。
至今沒有將佐頭目收攏隊伍,至今沒有人發出號令,那麼蒙古騎兵都只能去想最恐怖的那種可能,大同城和大同邊鎮西路的明軍殺過來了,那可是有近十萬人過萬騎兵的大軍,這樣的兵馬來到,最多只有千把人的營盤怎麼可能擋得住,沒有人收攏,想必都是逃了,我們也逃!
士氣被摧毀,無邊的恐懼壓垮了每個蒙古騎兵,有人沒命的向外跑去,只要去往黑暗中就或許有一絲安全,可在這個局面下,連騎馬都不可能,可沒騎馬的,又怎麼跑得過那些驚馬驚牛,又怎麼跑得過騎上馬的朱達等人。
有人想要投降,可跪在地上,頃刻間就被踐踏而死,還沒死的等到騎馬的「明軍」過來,也是當頭一刀。
......
當最後一人順着繩索下城後,秦川本該立刻回到城內坐鎮,可秦舉人卻把這些事安排給王雄和周經承,自己在幾名班頭的陪同下留在那裏觀望。
三班七位班頭,包括常凱和常申在內,每個人臉色都極為難看,可看着秦川手按在劍柄上,常凱又不是自家人,不遠處更有幾位家丁虎視眈眈,也只能陪着吃風看遠處了,心裏早就把十八輩祖宗罵了八遍,只想着回家收拾細軟和老婆孩子抓緊藏起來。
二百人不到就想去沖韃子的營盤,那韃子可是有過千的騎兵,你們去找死何苦為什麼不早告訴大夥消息,讓大家提前準備......
雖說夜裏很冷,可城頭兩個大火堆始終熊熊燃燒,也感覺不到什麼,可因為城頭還算明亮,就顯得城外黑暗異常,也看不到朱達他們的行進路線,只能在那裏亂猜。
可在這等情形下,誰又會向着好處想,若按照常理揣測倒也沒差,一幫年輕人在城外田莊好似兒戲的訓了不足三月,就要去襲擊數量和強悍都遠勝過的虎狼之敵,怎麼看都是雞蛋碰石頭。
開始等待的半個多時辰還有耐心,接下來人人焦躁,一來這秦舉人的武力倚仗已經去城外送死了,二來韃子明日後日就要破城,到時候誰能躲過去還不好說,是生是死還不好說,真要活下來,懷仁縣的天肯定要大變,何苦還像往日裏那麼恭敬客氣。
「秦老爺,天這麼冷,又是這麼晚了,還是回去歇着,城頭這邊有人盯着,有了信兒就飛報過去!」
「秦老爺,韃子明後日就要進城了,大夥都是有家有口的,還是回去準備準備,能進地窖里躲着沒準就能躲過去,再不準備就來不及了!」
「且等等。」
這邊話說得客氣,還是被秦川秦舉人平淡拒絕,大夥再看看另一邊虎視眈眈的家丁們,只好忍氣吞聲的等着,彼此交換眼神,都能看到不忿。
就這麼又熬了半個時辰,平日裏積存的敬畏已經在對末日的恐懼中喪失殆盡,開始有人真的不耐煩並且說了出來。
「秦老爺,這到底什麼時候是頭,那朱老......朱達去送死,何苦要兄弟們陪着,難不成在這城頭凍死就遂了心意......」
「明日後日韃子就要來了,還在這裏裝腔作勢干甚,俺們也是有火氣的,這城內能拿刀拿棍的人家可不止出城那二百號!」
「事到如今,哪怕是到了陰間不也要有個善緣,這麼苦苦相逼的,真要火併......」
最後這位話音未落就戛然而止,秦舉人手中長劍已經橫在他脖子上,秦川臉上不見從容微笑,同樣不耐煩的說道:「城外不出結果,你們就得隨我身旁,不然我就火併了你們,城要是不破,秦某宰了你們就和殺雞一般,你不信嗎?」
當寒冷鋒刃橫在脖頸處的時候,叫囂聲音最大的快班班頭打了個冷戰,他突然想起,眼前這位文質彬彬,待人溫和的舉人老爺,當年也是率領精騎縱橫百里的江湖大豪,手下也是有幾十條人命,後來才「從良」科舉的。
城頭仍有朱達的鐵杆家丁在,真要火併,大家只有被亂刀砍殺的結局,該服軟且服軟,城外估摸着也快出結果了,等那朱達飛蛾撲火的自取滅亡,到時候這些家丁也就沒了心氣,到時候再看不遲。
站在垛口處的各色人等安靜下來,可又有「聰明人」突然想到,朱達別是帶着親信等人逃了,他們趁夜在城外找個能藏人的所在貓着,等韃子撤兵再回來,那樣一來,豈不是大家都在城內傻乎乎的等死倒霉,想歸想,看到身邊人虎視眈眈,只好忍氣吞聲,心說過了這段再說。
剛離開城下的時候,還能借着城頭火光看到前行的隊伍,等沒入黑暗中之後,順着垛口看出去,就只能看到無盡的雪野和深邃的夜幕,看過一炷香工夫,就變得無比枯燥無聊,加上局勢逼迫,人人心浮氣躁。
秦川秦舉人幾乎是僵在那裏不動,呆呆的看着外面,戶房的周貴周經承每隔一段時間就派人上城來查看詢問,順便給秦川和還在城頭的家丁們送上熱乎湯飯,但其他人就等不及,和越等越焦躁,就好像身上長蟲子,腳底有釘子一般,不住的扭動跺腳。
城牆外的黑暗和西邊蒙古糧台的零星燈火好像永不變化,很多人無聊至極,也學着秦舉人一樣死盯着那邊,很快就是看得眼酸,都覺得再也不動。
突然間,有人看到西邊糧台亮了下,很多人先是愣住,又跟着揉眼,還以為是眼花了,隨即又想莫不是韃子夜裏生火,倒也不奇怪。
但一點火亮起,隨即點點火跟着燃起,每個人拼命揉眼,拼命瞪大了眼睛觀看,有人幾乎是倒吸了口涼氣,都莫名想起飛蛾撲火這個詞。
就算是滿腹怨氣的也在搖頭,那心性不好的肚子裏念叨「自尋死路」,有良心的搖頭嘆氣說道「可惜了這麼好的小伙子」。
一直僵立不動的秦川身體有些顫抖,顫抖的越來越厲害,不斷的伸手擦抹自己的眼睛,別人能想到的,他同樣能想到,但秦川想讓自己清楚的看下去,飛蛾撲火也有燃起燈花的瞬時燦爛,他想看到朱達這最後的燦爛。
「燈花」爆出,那邊明亮了一些,但這明亮並不是轉瞬即滅的閃光,而是燦爛的起始。
在城頭看過去,蒙古糧台的火光自燃起就沒有熄滅,能看見火光開始蔓延,整個營地開始燃燒,黑夜都被燃燒的大火映紅了。
即便距離很遠,即便雪野能夠吸收聲響,在城頭也能聽到那邊傳來的動靜,那聲音隱隱約約,聽得不太清楚,細聽才能恍惚有嘶喊、叫罵、慘嚎種種極端的聲音,有人好像聽到了喊殺聲,有人好像沒有聽到。
秦川視野完全模糊了,他看不清遠處的火焰,只是眼中淚光完全是紅亮,被遠處的火光映照。
「成了!」
「成了!」
家丁們顧不上看守班頭和傳信,各個趴在垛口興奮的向西看去,原本被留下守城維持秩序還有心底的慶幸,可此時只是不甘,恨自己沒有出城,沒有在夜裏對韃子大砍大殺。
而剛才還風言風語,陰陽怪氣的班頭們則是鴉雀無聲,城外發生的事完全是他們概念之外,他們被震撼,感到不可思議,但更多的是不知如何。
沒過多久,就聽到有人氣喘吁吁的上城,轉頭看,被幾位晚輩攙扶着戶房經承周貴穿着粗氣上城,一上城頭步道立刻甩開了攙扶着的人,小跑着到了垛口前,和年輕人一樣趴着向外看,其他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卻不知這周貴嘴張開閉上張開閉上,一直也說不出話來,最後也只蹦出一句「......怎麼可能......」
秦川暫時把眼淚擦乾了,看着西邊的沖天火光,莫名想起了從前秋日裏曾站在田地里,麥穗及腰,微風起,麥田輕動,大風呼嘯,麥浪翻滾。
第三百零三章 夜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