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下不為例(1 / 1)
不管真心實意又或虛情假意,該客氣的客氣過了,文吏差役們讓開路來,秦川、朱達和周青雲三人在前,縣衙諸人隨後,一同向官衙走去。
剛才那見面不僅僅是恭賀秦川高中,也是明確今後的上下主次,別處貧寒士子中舉之後,家鄉豪強還有鑽空子為自家撈取好處的機會,甚至可以讓這位舉子供其驅使奔走,可在懷仁縣這裏,從一開始大夥就沒有這樣的僥倖,秦川是什麼人,那是縣外和衛所勾結的大鹽梟,手裏掌握過幾十騎廝殺漢的,上上下下的關節沒有不懂的,何況還有朱達這位小爺,大家趁早滅了火中取栗的心思,免得被燒死。
如今本縣文吏首領戶房經承周貴,規規矩矩的走在朱達和周青雲身後,甚至沒有落後半步的意思,他都把自己擺在這樣的位置,大夥也明白自己如何了,但沒有人覺得心氣不平,這幾日經歷下來,實在心服口服。
大夥沒走多久就來到了縣衙正門前,卻能看到有僕役打扮的正急忙向外跑,出門後碰到這麼大幫人連忙閃開繼續趕路,到隊伍中段的時候卻被熟人拽住詢問。
「老爺吩咐了,去把各處傳信的人喊回來,那些鄉勇團練的就不要進城了。」
聽到這話之後,很多人都是忍不住笑,秦舉人和朱達周青雲則是沒什麼反應,他們在縣衙正門處停下腳步,秦川背着手看匾額上那根短矛,邊看邊是搖頭,身後離着近的幾人心下都是琢磨,這等肆無忌憚的作風會不會被秦川呵斥教訓,最起碼面子上的活計也是要得。
「韃子入寇,大同那邊有急報去往太原,說是大同城與懷仁縣之間,村鎮全毀,民眾被屠戮,也有商隊帶回消息,說鄭家集周圍全完了,我還以為你們全都死了,又找不到得力的人回來打聽消息,所以就在太原耽誤了這麼長時間,沒想到你們在懷仁這麼不容易,真是委屈你們了。」秦川說得很沉重。
朱達笑了笑回答說道:「也沒什麼不容易的,要不是袁師傅臨終前吩咐我們做些事,這次恐怕逃不開大難,算是善有善報吧!」
「哦?回家後說給我聽。」秦川回頭看了眼,袁標領着朱達和周青雲做什麼,他心裏大概有數,卻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波折。
後面幾位文吏面面相覷,敢情連罰酒三杯都沒有,反倒是說朱達很不容易,慈母多敗兒知道不知道,這麼驕縱以後要惹禍的,可這話也就是心裏念叨,誰也不敢說出來。
秦川聊完看完才回頭淡然說了句:「扎在上面不好看,找人拔下來吧!」
他不理後面忙不迭的答應,就那麼大步走了進去,拔下來倒是不難,幾個年輕衙役搭個架子就把短矛拽了下來,弄下來之後不知怎麼處置,卻看到前面朱達招手說道:「還給我就好。」又連忙把短矛遞了回去,遞過去之後又覺得彆扭,這朱達和周青雲刀弓短矛裝備齊全,到底想幹什麼。
來到審案的正堂之後,秦舉人背着手說道:「弄張椅子過來,請艾知縣來這邊敘話。」
跟着過來的一干人都是衙門裏當差的,自然熟門熟路,秦川吩咐下去之後,立刻有人把椅子搬了過來,居然還有人弄了個茶几,給秦川泡了壺熱茶,殷勤得很,還有人要為朱達和周青雲安排座位,卻被秦舉人肅然說道:「這個年紀不要擺什麼架子,站在我身後就好。」
沒過多久,快班班頭從內宅方向跑了過來,來到正堂後通報說道:「秦老爺,艾知縣這就過來。」
快班班頭在懷仁縣也是一方人物,說話在城內城外都是有份量的,此時卻好像個小廝僕役的做派,他自己沒覺得什麼卑下,看着秦川嘉許的點頭,立刻滿臉諂笑的點頭,就好像佔了先機一般,朱達更注意到其他人臉上有羨慕嫉妒的神色閃過。
內宅正堂的距離很近,通報後片刻後,懷仁知縣艾正文就來到了大堂之上,此時雖然已經下午,可太陽還沒落山,大堂內還算是明亮,每個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艾知縣紅腫的臉頰,朱達手勁不小,那紅腫一時半會消不下去,看着就和猴子屁股差不多。
這體面威嚴都是要維持的,艾知縣從前或許有些,今日裏看到這猴子屁股一樣的臉頰,什麼都煙消雲散了,六房三班的文吏差役們都是彼此對視,想笑又不敢笑,可那嘲諷輕視強忍笑的態度卻沒有掩飾。
知縣艾正文是穿着官服出來的,胡守秋師爺跟在背後,只是兩人隔着四五步的距離,好像不願意靠近一樣。
官府大堂是審案斷案的地方,身為一縣主官的艾正文就在此處決定人的對錯甚至生死,在這裏他覺得自己有至高無上的威嚴,因為在這裏,他就是王法和朝廷的代表,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每次上堂都會讓艾知縣感覺很舒服,在這裏每個人都對他畢恭畢敬的。
但今日裏這樣的感覺蕩然無存,本來應該躬身相應的文吏和差役們都在看着自己紅腫的臉頰,更扎眼的是端坐不動的那位,縣尊上堂居然沒有起身為禮,而且這麼年輕,想想自己什麼時候中舉,鄉試得中之後已經沒有了考進士的心氣,可看看眼前這位,此時還未到三十歲,居然就有了這樣的成就,而且家境寬裕,可以專心科舉......
更讓人無可奈何的是自己對這位新晉舉人沒有任何辦法,自家是縣令,對方是本地士紳,自家功名是舉人,對方功名也是舉人,這是唯一能相提並論的兩項,其他的都不如對方,無論是家境還是前途,縣內縣外以及官場上所考量的各項,都是不如,真要互相針對,其他人肯定會有所傾向,都會偏幫這位年輕舉人。
艾知縣站在案前想了很多,他只看到了端坐不動的秦川,卻沒看到站在秦川身後的朱達和周青雲,不是沒看到,而是不敢看,全副武裝的闖入內宅,和毫無顧忌的兩個耳光,讓這位中年人徹底慌了,他原本以為是自己操持別人生死的角色,但剛才那年輕人卻讓艾正文明白,自家生死**持在旁人手上。
讀書人難見真章,對心驚膽戰的艾正文來說,此刻和朱達眼神對視都是煎熬,索性裝看不見了。
秦川沒有一直端坐不動,艾知縣站在那裏侷促沒多久,秦川就從座位上站起,拱手說道:「學生秦川,見過艾大人。」
若是客氣或親切,怎麼也得說聲「老父母」,秦川臉上連個笑意也無,這「大人」更是生分,不過這般表態已經讓艾正文鬆了口氣,好歹還是做了個姿態,不然在這麼多人面前當真下不了台。
「秦賢弟不在城內居住,來往卻是不多,再加上得中喜報今日才到,就只能在這裏道喜恭賀了。」艾知縣的姿態倒是放得很低。
「多謝大人的好意。」這樣的對答讓艾正文鬆了口氣,不管真情實意還是虛情假意,好歹應付過去算完。
話說到這裏,秦川本就沒有笑意的神色突然緊繃起來,他盯着艾正文厲聲說道:「學生去太原趕考的時候,沒有管教好晚輩,讓他們做下這般胡鬧的事,這次沒有回家就來到公堂上,是特意向大人賠罪的。」
場面很安靜,每個人看看秦川又看看艾知縣,艾知縣臉上擠出個笑容,如此腫脹着的臉想要有個笑容也不易,這笑比哭都難看,語氣也很勉強:「好說,好說。」
「財帛動人心,就算不是自家錢財,數目大到一個度,就會有人不管不顧的鋌而走險,這不走正路是有風險,是要遭報應的,艾大人,我這兩個晚輩就是這麼昏頭蒙了心,做了錯事,要對艾大人說句對不住了。」
說完這句之後,秦川轉頭對朱達和周青雲喝道:「還愣着幹什麼,快向艾大人道歉。」
朱達瞥了眼周青雲,強繃着表情,上前一步對艾知縣說道:「艾大人,對不住了。」
艾正文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還是火辣辣的疼,再看看堂上的文吏和差役們,各個面無表情。
堂堂牧守一方的縣令百里侯,被人闖入內宅,刀抵在脖子上,又被狠狠扇了耳光,只說句「對不住」就能了結?誰也不是傻子,剛才秦川說得那番話到底是批評自家晚輩還是指着鼻子罵娘,在場諸位都是心裏明白。
艾正文真的想哭了,不該財迷心竅,現在被人登門抽臉,這秦舉人自己根本對付不了,這件事只能咬牙忍了,及早調任最好,剛想到這裏,突然間和朱達對視了眼,只覺得這少年臉上帶笑,眼神卻冰冷,艾正文心裏打了個突,身子都跟着顫抖了下,連忙說道:「都是年輕人胡鬧,不妨事,不妨事!」
「艾大人,下不為例。」秦舉人肅然說道。
艾知縣已經不想說話了,眼下這場面,好似有無形的耳光一下下抽打在臉上,可看秦舉人的表情,不給個回答不行。
「下......下不為例。」艾正文的言語裏已經帶了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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