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4章 易幟(1 / 1)
馬蹄踏過平陽大街,李瑕與劉元振翻身下馬,先是巡視了糧倉,之後拐向菜市口。
要暫時控制郿縣,取錢糧是得「實」,而當眾斬首了此地的達魯花赤、奧魯官則是得「名」。
這些事劉元振已安排妥當,此時他更關注的還是長安的情況。
「若廉希憲真退出了關中,大帥要如何應對?」
「潼關當然要拿。」
劉元振有些擔憂,問道:「為了攻河南、山西?」
「不攻。我們取隴西、關中在於一個『快』字,但也就是太快了,來不及消化勝果,已無力繼續打下去。」
劉元振問道:「不怕廉希憲反攻?」
「漠北戰事未定,他拿什麼兵力反攻?若有兵力,又何必退?」
「那也就是說,關隴局面已定?」
「不錯。」
劉元振沉吟着,最後道:「如此說來,廉希憲若退出關中,也不算高明。」
李瑕瞥了他一眼,不得不敲打他一下。
因為劉元振這人就是欠敲打。
「廉希憲只是做了最冷靜與清醒的決定。你做不到他這種地步,等想明白了,卻又覺得他不夠高明,因為只這麼做還扳不回局面?但你能算到他的後招嗎?」
劉元振略感尷尬,卻也意識到自己的缺陷在何處。
始終不夠清醒,總容易被各種情緒推動。
「我就是在想,他還能有何後招?」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不必想那麼多。我們以堂堂正正之師取關中,三五年內,忽必烈抽不出手來。廉希憲根本沒有從大勢上扳回局面的可能,那麼,他能做的只有旁門左道。」
「他如何做?」
「辦法很多。就像我以前做的,陰謀詭計,用來以小搏大的。」
「那如何應付?」
「防。」
「就這麼簡單?」
李瑕想了想,道:「以前我用旁門左道,對手總會來破解我,這是以短擊長。他們忘了,他們最重要的優勢在哪。」
劉元振有些不明白。
「舉個例子,比如你……比如汪良臣吧,他的實力在於兵勢,擊敗渾都海之後,只需要好好生息,等漠北戰事平定。蒙古舉大兵南征,謀士佈置戰略、探馬打聽情報、準備好後勤,徐徐進兵,未必攻不下漢中。但他看我總是奇襲,煩了、躁了、急了,以為找到機會了,非要也奇襲我一次。」
說的是汪良臣,劉元振卻是聽得面紅耳赤。
李瑕又道:「哪怕處於弱勢,要安排一場刺殺、謠言、離間也很簡單。處於強勢者卻要疲於應對,應對久了,強弱之勢也就變了。」
「廉希憲也打算如此對付大帥?」
「不知道,我也不想費心思去猜,加強防範便是。我們眼下佔據關中,收服民心、發展實力才是正道。」
「但大帥方才還說廉希憲了得。」
「重視對手,但要保持自身的節奏。」
劉元振嘆息一聲。
道理他也知道,偏偏忍不住就是會被別人牽着思路走。
「明白了。即便對付了廉希憲,還有商挺,還有趙璧、張文謙、姚樞。大帥既已得關中,不必與他們一個個鬥智鬥勇,只需積蓄實力,到時出兵河洛,以王師掃之。」
「不錯。」李瑕道:「唯怕,眼下道理都知道,到時卻斗紅了眼……你我要彼此提醒,保持清醒。」
劉元振已忘了陰陽怪氣,問道:「敢問大帥何以如此見事分明?」
「你吃的苦、受的難太少,才會這麼問。」
此時兩人已走過菜市口,李瑕放眼看去,喃喃道:「廉希憲治理關中這些年,做得不錯,暫時而言,只怕關中民心還在他。」
「是,實話實說,他安民撫田、過問民生疾苦、扶弱抑強,政績顯著。」
劉元振皺了皺眉,繼續道:「廉希憲上任之前,關中許多百姓便如羔羊。譬如,以往貧民舉債,又以息為券,輾轉責償,號『羊羔利』,負則虐待之,不勝其毒。廉希憲正此法,取券焚之;
再譬如,以往四川來的降民散於山谷而居,每有兵士俘掠賣作驅口。廉希憲嚴刑禁止,使關中無販易驅口者,撫無籍之人屯田,以寬民力……」
李瑕默默聽了許久,最後道:「相比陰謀詭計,這些為民善舉,才是廉希憲真正給我壓力的地方。」
「壓力?」
李瑕點點頭,道:「我得比廉希憲做得好,才叫真正收服關中。」
劉元振轉頭看向李瑕,微微一愣。
他本以為,說這些,李瑕會着惱,會罵一罵廉希憲,拒絕承認廉希憲的政績。
想看李瑕也像他一樣有慎有妒,他也能好受一點。
但沒有,李瑕只以廉希憲作為激勵……
~~
「殺頭!」
「噗……」
菜市口前,大刀一次次斬落,數十餘顆頭顱被砍下來。
達魯花赤、奧魯,還有郿縣境內一個個蒙古貴族及其依附者。
百姓沒有歡呼,更多的還是不安。
李瑕與劉元振再次上馬,向城外行去。
「知道我為何殺他們嗎?」
「因為是蒙古人?」
「不是。」李瑕道:「因為他們佔據了大量無主的荒田,或侵奪着有主民田,或是壓迫驅口耕種,或是不耕不稼,把關中田地變為草地,放牧牛羊。」
劉元振瞥了李瑕一眼,暗想劉家也有大量的田,或者說整個西京的田都曾是劉家的。
「你看,這便是我會比廉希憲做得好的第一樁……」
~~
這日,郿縣城頭上宋旗招搖,宋軍繼續策馬東向。
而在下一個城池,百姓依舊不明白為何宋軍會突然出現,直如神兵天降。
人與人之間,有着天壤之別,體現在消息渠道上也是如此。
李瑕、廉希憲這些人,既能散佈出大量的探馬,又有一葉知秋的本事,能知幾日間千里外的形勢。
而普通百姓卻連隴西丟了都還不知。
畢竟,四月十二日之後關隴之戰的消息才開始傳入關中,一直發酵到六月,民間才傳開。
於是當宋軍入境,半個關中都像是懵了一般……
~~
長安城依舊平靜。
街頭巷尾不時有人談起近日城中官員學子大規模東遷之事。
「聽說是西面打贏了,要打北面,當然要調人、調餉……」
「看這動靜,額差點以為是什麼人打進京兆府……」
「官府都張榜告示哩,北上平叛,往後沒得戰事哩……」
「……」
呂阿大擔着籮筐穿過永寧門,走過南大街時,聽到的便是類似這樣的討論。
又走了一會,前方便是長安鐘樓。
他左右看了看,在街邊尋了個陰涼的角落放下擔子,坐下,開始叫賣。
「寒瓜!賣寒瓜了!」
天氣依舊炎熱,呂阿大打着赤膊,猶有汗水不停淌下,皮膚黝黑,身材幹瘦。
旁邊支了兩張破桌賣涼茶的攤販便笑問道:「老哥,喝口涼茶不?」
「額自個賣的寒瓜都捨不得吃哩。」呂阿大直搖頭。
賣涼茶的攤販遂舀了碗水給他,道:「看這一身汗,重死人的兩筐大瓜,哪擔來的?」
呂阿大連忙道謝,傻笑道:「從草場坡一路擔了六里地進城,額這不指望能在城裏多賣些價錢。」
「老哥是種瓜的?」
「種瓜哪夠活的,額佃了幾畝官田。」
「官田?能種官田的可不算多,老哥日子好過哩!」
呂阿大也有些得意,道:「官佃當然好,一畝上等田只交三升糧哩。額聽說,南面那宋國,一畝得交一斗四升,嘖嘖,嚇死個人。」
攤販也是咂舌不已。
「老哥還知曉南國那邊田稅?那可遠吧?」
「嘿,額聽一位先生說的。」呂阿大伸出大拇指,道:「額還見過這京兆府最大的官,宣撫使。」
「真的?老哥講講唄。」
呂阿大回想着,眼神中透出些敬畏之色,已想到了六七年前。
「宣撫使可真是救了額一家的命啊。那年,額借了羊羔利,那可真是利滾利,利滾利,都得賣兒賣女了,虧得是宣撫使來,把那些羊羔利的債契一把火燒了。就在這鐘樓前,那天半城人堵了滿條街……」
說着說着,他頭一轉,正見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走過鐘樓,忙不迭便抱起一個寒瓜跑上前。
~~
「恩公!」
耶律有尚緩緩步入南大街,目光四下逡巡着,似在尋找什麼,忽聽得一聲呼喊,抬頭一看,卻見是個黝黑乾瘦的老農。
「你是?」
「小人呂阿大,當年就是恩公免了小人的羊羔利,還讓小人當了官佃……」
耶律有尚並不倨傲,笑了笑,有些自豪,目光又一掃,問道:「既有田耕,怎麼還出來賣瓜?」
「這兩年因打仗加派了糧,額想着再種些瓜賣了……嘿,小人懂的,平叛嘛,平了叛,以後日子越來越好過。」
耶律有尚點點頭,眯眼看了呂阿大一會,感受到對方的誠摯,心念一動,從袖子裏掏出一串錢遞過去,道:「你的瓜我買了。」
「這……」
「能否再幫我一個忙?不難,只是一樁小事。」
「好!額什麼都能做!」呂阿大重重點頭,這才歡天喜地接過那貫錢。
「這邊說。」
耶律有尚抬了抬手,拐過小巷。
呂阿大連忙擔起他的瓜,快步跟了過去,嘴裏還絮絮叨叨。
「恩公,這錢多了,秋糧馬上要收哩,小人過得下去。方才小人還和那賣涼茶的說,額們比南國稅可輕太多,恩公當年說的,小人都記着。」
「說到此事,等戰事過去,官府絕不再加派你們的糧。」
「小人明白,前些年就不加派。」
「那就好,廉相之志也不在於與宋廷相比。宋廷不僅田租高,還有和糴……」
此時長安城猶在廉希憲治下,對於許許多多如呂阿大這般的人而言,就沒想過會有人來打破他們平靜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