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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1章 反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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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漸沉。

    驛館外,那杆「四川安撫制置副使」的大旗還高高飄揚,旗杆邊上又豎了一根長杆,掛的是馬景的頭顱。

    寧江軍的士卒逃走了百餘人,部分馬景的心腹親兵被斬殺殆盡之時,其餘一百二十餘人放下武器投降了。

    這些兵士這次本是聽說張珏反了,奉朝廷之命除之。但馬景一死,兩位蜀帥揚言馬千父子謀反。

    他們不知內幕,無非是聽命行事,分辨不出真假。總之,朝廷沒有在明面上宣佈李瑕叛亂,他們又是宋兵,而非私兵,繳了兵械能活命就是。

    拼富貴可以,但沒必要白白送命。

    當時馬景已死,就算有士卒能組織所有人一起殺了李瑕、張珏,也不知下一步如何做。

    如何出成都府?帶着頭顱去哪裏領賞?

    找馬將軍嗎?

    可馬將軍的兒子死了,敢回去必定要被追究保護不力。

    這年頭,將是兵的膽。

    將強,則兵強。

    驛館中多了百餘俘虜、館外散落着數十具屍體,張珏只好派人到金堂縣招了數十駐軍過來清理,必然要忙到後半夜。

    李瑕不管這些小事,坐在驛館大堂上與張文靜一起吃吃東西說說話……

    得益於早年間曾被李瑕「擄走」一次,張文靜也是見過不少驚險陣仗,今日半點不慌,乖乖騎馬跟在李瑕後面,由她那四個女護衛保護着。

    於她而言,三百敵人殺出還不如李瑕與持着斧頭的張珏比試時給人的危險感強。

    「你真不怕?」

    「真不怕。」張文靜道:「我從小聽的都是哪些故事啊,四十二年前,父親巡視滿城。金國元帥武仙領兵數萬來攻,父親的大軍不在滿城,僅有數百守軍,遂命百姓在城頭虛張聲勢,親率百餘人繞出敵後,大破金軍,乘勝攻克完州……往日我只當他是吹牛皮,今日見你破敵的風姿方才信了。」

    「長得好看才叫風姿,長得醜就是叫凶神惡煞了吧?」

    「那當然,你知道我沒被嚇到就好,我可是將門之女。」

    「誰以前被我捉了天天哭鼻子……」

    「你不許說。」

    張文靜羞惱,伸手便捂李瑕的嘴。

    之後,順勢一倚,懶洋洋地趴在他懷裏,像是有些累到。

    「不過話說回來,若在漢中,才不會發生這般事,張珏對成都的掌控可有些差勁。」

    「也不能這般說,他沒想過宋廷會對他下手罷了。」

    「那倒也是。」張文靜道:「就像山東那邊,李璮有異心,蒙古主是早便知曉的,從李全開始,李家想做的就是自立,李璮這些年動作大到不得了,蒙古主至今還未剷除他……宋廷動手卻是快。」

    李瑕道:「蒙古那邊,想的是不停地擴張,而擴張,最需要武力,也忌諱將領寒心。李璮不先舉旗,忽必烈是不會動他的,否則損了名義,往後再要世侯歸附便有影響。當然,忽必烈也不怕李璮反,反了,他也有信心鎮壓;

    宋廷不同,三百年來要的是穩定、是保全。天子居於繁華安樂之地,沒有武力壓制將領,那只能用綱常禮法維持。君為臣綱,這綱常不能亂,否則,天下就也大亂了,保證綱常最是重中之重,猜忌武將便是家常便飯了。這是整個朝廷運行制度的不同。」

    張文靜盯着李瑕看了一會,笑問道:「真不知你這腦子是如何長的,為何看事情總與常人不同?」

    「凡事要看底層邏輯,我若是宋廷,我也要派人除掉李瑕、張珏。實屬正常。」

    「誰叫李瑕真是個大反賊呢?」

    ……

    過了一會,張珏進了大堂,扶起被他踹倒的爐子,又開始溫酒。

    「審過了,夔州路安撫使馬千得程元鳳之秘令……」

    說着這些,張珏臉色愈發低沉,最後道:「今日若非你在,我死矣。」

    「不一定。」李瑕道:「我若不來,你也不會出城。城內該沒這麼容易動手。」

    「我真不明白……如此殺招,這是準備了多久要殺我?」

    張珏依舊很失落。


    李瑕看了他一會,搖了搖頭。

    「沒甚不明白的,宗澤死了,還有岳飛,岳飛死了,還有韓世忠、張俊、劉世光。朝廷更喜歡他們這樣的武將,或故作粗俗好色,蓄妾無數,不談國事;或貪財好貨,豪奢揮霍,染些奸佞名聲;或畏敵如虎,御軍姑息,無興復志,朝廷喜歡的從來都是這樣的武將。自保之道,君玉兄若想學,該是不難的。孟共、余玠,錯就錯在不該口口聲聲『收復』,收復舊京,收復漢中。」

    「那是得做呂文德啊。」張珏猶鄙夷,嘆道:「我們還真不算什麼,大宋從來不缺你我這樣的將領,缺呂文德。」

    李瑕道:「我也是近來才明白一個道理。當時收復漢中之所以還能有些功勞,因為漢中是易守難攻之地、是川蜀門戶,而川蜀又是臨安屏障。但從當時起,我其實就已經犯了大罪,罪在『收復』,故而趙昀只能召我回朝。今年收復隴西,又是一樁罪,逼得朝廷不得不對我下手。」

    「收復是罪?」

    「當然是罪。靖康之亂打破了朝廷原有的兵權體系,中興四將麾下之兵皆是由地方武裝而來。趙構自然感到極為不安,這些領兵將領,便像是手持利刃徘回於他身側,比金人可怕多了。如今亦然,我們比蒙古人更有威脅,與蒙古還能講和,至少經驗是這樣,但武將謀逆就是一條路走到黑了。故而,每有武將立收復之功,皆是在加劇這種不安,此罪一。

    立國三百年、南渡一百三十餘年,王朝至此已積弊叢生,權貴豪強阡陌連野,貧民百姓無立錐之地,國庫空虛,財用不足。每收復一地,便需要軍費無數,設兵駐守,又需軍費無數,待敵軍攻來搶奪,需軍費無數,安撫新收復之地民心,又需軍費無數。刀刀割肉,如何不懼?

    並非沒有收復過失地,山東與河洛,皆曾收復過,但兵馬過境一看,所得遠遠不如所費。那收復來何用?空費錢糧,加劇國內動盪,使戰禍不停。

    最好是不必收復,大理國不難取,送到趙宋眼皮子底下尚且不想要,又何必從虎狼口中奪取中原之地。這是國情決定的,宋王朝根本上就不願收復失地,這些事就是罪。

    我也傻,竟還想着拿收復隴西來請功,還想着收復大理、關中再一一請功,謀個開府之權。太傻了,猶抱幻想。這些,從來都不是功勞,是大罪。你與我走得近,你也是大罪,殺你,該。

    殺我也該,他們甚至還不知收復了大理、關中之事,不知我其實遠比眼下還有罪,罪大惡極,罪孽滔天,罄竹難書。」

    ……

    張珏執着酒壺,良久無言。

    他已不知如何應答。

    這些道理,很多人早已明白,歷朝都有人明白,先有張俊,後有呂文德。

    可惜張珏明白不來,他本以為朝廷為岳飛平反、為余玠平反,就是認可這些武將所做所為。

    不是的,平反,那是因為他們已經死了……

    「君玉兄,死心吧,你沾上我這樣罪大惡極的宋臣,若不反,只能身敗名裂。坐在皇位上的是趙昀也好、趙禥也罷,都沒用。就算趙祺是個傻子,萬事不管,不會開口殺我們,我們也必須死。坐在相位上的是程元鳳也好、賈似道也罷,都得殺我們,人品好壞,聰明與否,全都沒用,只要忠於宋廷,必須殺我們。

    因為,這是宋王朝立國的根本,任何人都改變不了它,宋王朝的制度,其根基就是為了讓懦弱之主與滿朝士大夫能平穩治國。我們這樣的人是隱患,每一個忠於大宋社稷的人,都將視我們為敵。我們……人人得而誅之。」

    張珏道:「好一個人人得而誅之,我們是叛賊,無甚可說的,只可惜了王將軍的忠心。」

    李瑕抬手拿起張珏面前的酒壺,倒了兩杯酒,遞一杯給張珏。

    他舉杯,道:「我說這些,是陳述,不必抱怨,你我坦然面對便是。」

    張珏舉杯與他碰了碰,一飲而盡。

    這一日下來,先是商量反不反,再是打賭比試,談罷王堅,又殺退來敵,至此時,他終於放棄了所有對宋廷的希冀。

    反。

    不是「他娘的!反了就反了」的一時衝動,而是就該反了,心底確定這樣的朝廷就該推翻了。

    當此胡虜肆虐之世,世間要的該是如唐太宗一樣以己身氣魄便能壓服武將的英雄,不是臨安繁華煙雨里終日憂武將不可控制的懦主。

    酒入喉,張珏已感到這反賊當得暢快無比……

    張文靜坐在這堂中,大部分時候都顯得乖巧,此時見二人碰了杯,眼中狡黠之色一閃而過,起身道:「對了,張副帥可還未說是否與我拜把子?」

    「好!」

    張珏哈哈大笑,伸手往李瑕肩上一拍,笑道:「大帥往後便算是我妹夫了?」

    「見過義兄。枯坐這般久,小妹可算是得了個靠得住的兄長,也算是不虛此行?」

    ……

    驛中笑聲更響。

    驛館外頭顱搖搖晃晃。

    不遠處,青白江兀自東流。

    它見過了諸葛亮「拋擲南陽為主憂」,也見到了三十餘年來大宋無數名臣良將「北征東討盡良籌」。

    今日情境,依舊是「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見過了蜀漢後主的「千里山河輕孺子,兩朝冠劍恨譙周」,今日又見這大宋君臣。

    唯餘岩下多情水,猶解年年傍驛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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