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雨水(上)(1 / 1)
穀雨如絲復似塵,煮瓶浮蠟正嘗新。
牡丹破萼櫻桃熟,未許飛花減卻春。
三月底,春夏之交,正是穀雨時節,這時候的江漢地帶,一輪雨水忽然相應着時節,開始自南向北陸續推進。這讓盤踞在襄州一帶,數日前正式成為『逆賊』的范瓊范寶臣終於稍微放下了一些之前的惶恐不安,然後難得睡了半次好覺。
之所以說是半次,乃是說雨水淅瀝瀝不停之中,漸漸開始夾雜了一點雷聲,雖然並不刺耳,卻足以讓穿着甲冑睡覺的范瓊陡然驚醒。而驚醒之後,便是無盡的彷徨和空白,然後怎麼都記不起夢中不停重複的一件往事。正是那件往事,讓他心悸到猝然醒來,然後失神難熬。
平心而論,此刻躺在襄州州府後舍榻上,然後正望着窗外滴落的雨線若有所思的范瓊,自己都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麼會忽然做出那般舉止的。
須知道,當年靖康之亂,他帶着上萬兵馬從京東出發,是勤王之師中第一個趕到東京城下的,當時他是被視為英雄的,而且那次勤王之舉也事實上逼退了金人,所謂用太原三鎮換回了金人撤兵……
當然,緊隨其後就是太原之戰的全面崩潰,是金人的去而復返,是無數國家名將的死亡與徹底頹喪。
照理說,真有轉變,有對大宋的徹底失望,也該是此間發生的事情。
但此時此刻,范瓊臥榻望雨,仔細回憶,卻發現自己似乎並沒有像他人那般在那個階段徹底動搖,因為緊接着他就出任了京城四壁都巡檢使,成為事實上的首都戍衛長官。而這個任命足以讓當時還握着上萬精兵的他欣喜若狂……實力未損,升官發財,還成為當時新官家身前唯一的武力倚仗,前途大好,又怎麼會動搖呢?
實際上,如果沒記錯,在這件事情以後,他還在二次圍城中多次尋求機會,主動出擊,絲毫不憚與金人作戰,而且無論戰死了多少士卒,被金人騎兵擊敗了多少次,他始終都沒有氣餒。
那時候死了,也能上史書吧?
不過,也就是想到這裏的時候,范瓊陡然發現了一個自己想儘量逃避,卻難以逾越的記憶點:
且說,那一次金人趁着冬日結冰猛攻宣化門,他親自帶着自己最精銳的一千兵馬,準備反其道而行之,也踩着冬日堅冰渡過河去攻擊金人之後。結果呢,金人走來走去,河冰堅固如常,可宋軍走上去,冰卻直接從隊伍中間裂開,一千人一下子沒了五百。
貌似就是從那以後,整個城防軍喪失了最後一絲勇氣,他范寶臣也在心中認定了大宋天命已失,開始自暴自棄,並對大宋之後的局勢起了莫名期待……不然,後來他也不至於視張邦昌是個有天命的人,然後做出那些讓自己萬劫不復的舉動來!
什麼臨金人不戰,什麼驕縱跋扈,南陽那位官家前幾日的明文旨意都是虛的,范瓊早早認定了南陽那位趙官家要殺自己的理由——在淵宗(宋欽宗)被金人扣押後,他受金人指派,回城公然押送太上道君皇帝與文武百官、後宮妃嬪、宗室貴人一起出城,並沿途鎮壓阻攔百姓!
這件事,當時行在無兵他卻手握重兵時,是官家和李綱一起做出許諾既往不咎的,但如今局勢好轉,官家居然頂住了金人這一波掃蕩,便乾脆食言而肥,又要對付自己了。
不過,事到如今,還想這些未免多餘,范瓊也只能感嘆自己當日居然沒看出來南陽那位有如此膽色與底力,竟能把局面維持到今日這地步,以至於俺恨沒有留在北方投降金人……只能說,這個官家如此隱忍,又如此狠厲,跟昔日東京城中二聖相對,簡直不像是趙家的種!
「爹爹!」
一聲清脆的喊聲忽然響起,引得范瓊心下一驚,然後直接握住了手中刀把,待看到是自己親女秀娘捧着一盞油燈走來,這才釋然。
「爹爹,蚊蟲太多,可要燒些雄黃萍(宋代版的蚊香,由雄黃加干浮萍製作)?」今年才十六歲的范秀娘看到父親舉起刀子,神色一驚,卻還是小心踱步來問。
「不用如此。」范瓊連連搖頭不止。「那東西燒太多讓人頭昏腦漲,現在正在關鍵時候,不能點那個,你也不要擅自給我點……」
「是。」范秀娘放下油燈,小心應聲。
「幾時了?」范瓊看着油燈,此時才算是從之前睡夢中回過神來。
「不過是下午過半,但外面雲太厚了,所以黑暗。」范秀娘低聲相對,然後靠近過來繼續詢問。「爹爹,都三日了,你要不要將甲冑脫了,換身乾淨衣服?女兒也為爹爹趁機擦拭下甲葉?」
燈火下,身上幾乎已經有了餿味,似乎還帶着一絲血腥味的范瓊看着女兒那雙毫無雜質的烏黑大眼睛,微微一怔,幾乎便要答應。
但最終,此人還是選擇了搖頭不止:「不只是南陽那邊的官家,如今城內也有人要殺咱們一家,你爹爹我一刻都不能放鬆!」
范秀娘低頭不語,卻又回身出去,俄而端來一盆熱水與面巾,低頭擰起,準備給父親擦一下臉面與脖頸。
而范瓊看着女兒欠身時閃過的白潔額頭與乾淨鬢角,也是心中一嘆,想當日在北面,他看着那趙官家到處搜羅浣衣娘,還曾心中不屑。但前幾日那官家在南陽固態萌生之時,早已經感覺大禍臨頭的他卻是動過將女兒送過去來換一條命的心思,但只是稍一猶豫,便白白葬送了最後的機會。
「爹爹?」停了片刻,還是手持熱巾的范秀娘小心翼翼打破了沉默。
范瓊再度回過神來,卻是接過熱巾自己擦拭起來,並且一邊擦拭,一邊嘆氣。
「爹爹。」范秀娘望着自家父親,忍不住重複了那個註定答案一致的問題。「官家一定要爹爹死,我們又該如何?」
「死不了的!」范瓊擦完臉,將已經染灰的面巾擲在水盆之中,然後重複了那已經說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答案。「只要能守住半年,金人必發大軍來南陽,到時候你爹爹我便否極泰來了!」
范秀娘一邊重新擰起熱巾,一邊神色猶疑,顯得欲言又止。
「你又想說什麼?」范瓊握着自己的佩刀,雙目微微眯了起來。「莫不是後院你那些小娘們又攛掇着你來勸我去請罪?莫不是忘了上一個怎麼死的嗎?!」
聽到最後一句,范秀娘想起數日前的景象,也是本能嚇了一跳,繼而面色也慘白起來,便趕緊抓着面巾連連搖頭:「是張娘娘說的不錯,卻不是讓我來勸爹爹去南陽自投的,而是聽她說,這官家好色如命,而爹爹數日前曾想將女兒獻過去……女兒是想說,女兒願意為爹爹分憂。」
范瓊神色緩和下來,卻又再度搖頭:「晚了!」
言罷,這名曾經的大宋忠臣,如今不知道變成到底算是什麼東西的男人,直接扶刀起身,看都不看自己女兒,兀自出門去了。
而且不提這范秀娘如何擔憂她爹爹,只說范瓊出了後舍,順着走廊轉入前院,卻是迎面見到候在此處的數名心腹牙兵。
「如何?」范瓊來到台階前,再無在女兒身前的強行委婉,卻是厲聲相對。
雨水中,為首的一個準備將直接跪地復命:「太尉,好教太尉知道,城牆太廣,我等人手又實在是太少,今日遇到的偏偏是左軍的一個隊將帶着一整隊人逃的,卻只來得及擒下了七八人!」
「廢物!」
范瓊一時氣急,張口喝罵,甚至要拔刀亂砍,但甫一發作卻又發現口中不知何時生了瘡,之前跟女兒小聲小氣說話還好,此時奮力一罵竟是撕破了傷口,以至於疼痛難耐。
不過,其人既然沒去摸刀,倒還是扶着臉頰繼續喝罵不止:「左軍統制韓立是廢物,竟然讓一整隊人起了異心,我看他也起了異心!還有你們也是廢物,如何便只抓了七八個人,莫不是也有了三心二意?!」
牙兵們無奈,只能面面相覷之餘,一起在雨中下跪俯首相對。
范瓊罵了一氣,只覺口中實在是疼痛劇烈,最後只能扶着臉頰枯坐在廊下,許久才緩過力氣來,但這時他心中驚恐、畏懼、氣憤、暴戾,各種情緒,卻是根本難平,甚至愈發激烈。
「都是活捉嗎?」停了片刻,看似平穩下來的范寶臣忽然開口。
「自然。」被雨淋得不行的準備將小心應聲。
「那傳令,讓軍中統領以上軍官,還有我直屬的中軍準備將以上,全都來州府大堂!」范瓊雙目赤紅,語氣卻意外的輕。「還如以往一樣,我要明正典刑,讓他們都來觀刑!」
牙兵們對視一眼,都無話可說,卻是趕緊冒雨逃竄出去了。
俄而,早已經擠成一個大兵營的襄陽城中,范瓊最核心的一萬部隊裏,左軍統制韓立部,右軍統制王俊部,還有直屬中軍各部,都得到了訊息……卻也各自都習以為常,因為這種事情已經持續三日了。
唯一要說的,那便是左軍統制韓立,這一回不免要多憂心一些罷了。
相對而言,右軍統制王俊,這個昔日在靖康中被金人射掉兩顆門牙的范瓊心腹,自然稍微隨意一些。
這位著名的豁嘴統制接到傳令後,一如既往讓人給牙兵們塞了銀子與酒水,方才帶着幾個親兵往自己住處的後院去換衣服……按照范瓊這幾日的規矩,所有人去州府上見他都可帶侍衛,但除了他的牙兵,任何人卻都不許披掛。
「林學士!」
進入後舍一處保衛嚴密、燈火通明的所在,豁牙的王俊居然即刻俯身下跪,叩首於地。「林學士,末將斗膽,請學士換身粗布衣服,隨俺往州府一行……」並
正在榻上秉燭讀書之人,自然就是百折不撓,下定決心要替官家做一番事的小林學士了,聞言隨意往地上一瞥,不免蹙眉:
「王統制,六日前官家旨意才傳來,結果五日前你便讓你妾室父親尋到城外李公,請他搭線尋南陽府來人,而我須是堂堂玉堂學士,所謂官家親信、內製大臣,只因為看你是范瓊麾下數一數二的大將,才冒險來見你,你卻一連三日推三阻四,你以為事到如今,范瓊還有生路嗎,你也真能這般三心二意下去?」
「學士!」王俊再度叩首,卻又仰頭帶着豁嘴懇切相告。「俺真不是三心二意,俺也知道範太尉此番多半是沒個好結果,但范太尉對俺着實有知遇之恩……想當日靖康年間在東京,俺這雙門牙被射掉時才是一個區區副都頭,兩年變成統制官,管着三千最精銳的兵馬……這一時間,俺如何能下的去手?」
小林學士冷笑一聲:「那你為何還在此處對我跪地說話呢?早將我捆了給你家范太尉豈不是正好報了他的恩?」
王俊再度叩首:「這不是俺也知道忠心嗎?對官家是忠,對太尉是義,這正是江湖上忠義兩難全的說法,想當年俺在東平府,與張榮張太尉……」
「若不是你說出張榮二字,我怎麼會隨你入城?!」小林學士擲下書本,卻是終於大怒。「你以為你憑什麼能讓我來見你?!張榮須是東平府鎮撫使了,你是什麼東西在這裏三番五次糊弄我?!」
「學士!」王俊再度叩首不及,然後依舊說話漏風。「俺也知道這種糊塗話沒人信,但俺也真是有難處……而今日請你老人家隨俺去一趟州府,便是想讓你親眼看看俺的難處!」
小林學士見對方說的懇切,也是再度猶疑。
「學士,你老人家放心,俺軍中軍官都是京東出身,范太尉以下皆不認得你。」王俊趕緊趁熱打鐵。「而今日又下雨不停,天色昏暗,根本就像是夜裏一般,學士委屈一下,臉上塗點黃粉,裝作俺的侍從一起過去,絕對沒有危險……」
且說,小林學士來此數日,一直被這王俊吊着,形同軟禁,卻也心煩氣躁,想去見見彼處形狀,好對症下藥,卻是猶疑片刻,然後緩緩頷首。
就這樣,小林學士按照王俊安排,穿了一套不顯眼的衣服,又塗黃了臉,然後到底是趁着雨水不停、雲層厚重,往襄陽城的州府一行。
當然,有王俊這個城中坐三望二之人在前面,自然也是行程順利,而到了彼處後不久,小林學士便也從這些人對話之中明白來了此番聚集緣由,乃是說自從三日前范瓊下令封城後,一連三日,都要公開處刑逃竄之人,而今日下雨,便居然要在官府大堂上殺人。
到此時,小林學士眼瞅着這些范瓊麾下軍官俱至於此,也算是明白了王俊的『苦心』,知道這個豁牙之人是想告訴他,趙官家的名號雖然管用,大局大家也懂,但范瓊多年積威之下,又用上這般野蠻手段,所以一時無人敢做出頭之輩罷了。
除此之外,必然還有想借殺人來震懾自己的意思。
不過,凡事平心而論,他林景默雖然曾被韓世忠譏笑過『萌兒』,但那是他不善騎馬所致,與他其餘膽量可不是一回事,而且他本人可是上過戰場的,又何懼所謂殺人行刑呢?
而就在小林學士胡思亂想之間,堂上一群綢緞常服打扮的軍官們互相使些污穢之詞的時候,耳聽着一陣刺耳的甲葉摩擦聲自後方傳來,堂中之人卻是瞬間惶恐失色,然後趕緊各自落座。
不過,王俊到底是個乖巧之人,只是微微示意,便有三名其餘侍從將小林學士遮蔽在身後,讓後者從容靠牆躲在陰影之中。
另一邊,披着甲冑的范瓊捂着臉頰上來,也不說話,卻是示意牙兵們速速施為,而隨着牙兵們將一些物什和逃人帶入堂中開始準備,韓立、王俊以下,所有人又都疑惑起來。
因為,眾人目視之下,牙兵們並不是簡單捆綁逃人,而是先刨開堂中青磚,然後又接着倒水刨土,直接將一根丈把長的木樁牢牢楔進地面,又在四面擺上了火盆,這才將其中一個逃亡士卒捆上……這個姿態,怎麼看怎麼都不像是正經砍頭的意思吧?
難不成是要挖心掏肺,做醒酒湯?!
「整日砍頭,好沒意思!」滿堂疑懼之中,范瓊忽然扶着臉頰開口。「今日下雨,正好換個花樣!其餘幾個,先砍了!」
隨着范瓊言語,幾名沒有被上架的逃卒瞬間被全副武裝的牙兵們按住,然後在喝罵與掙扎中被牙兵們依次砍了腦袋,而小林學士果然也沒有受驚。
「最後這個最肥的……」等其餘人殺完,那名被綁着的逃卒罵了幾聲後又哆嗦失禁,漸漸無聲,滿堂寂靜之中,范瓊終於扶着臉頰在雨聲中繼續隨意言道。「且與我扒了皮!」
一語既出,莫說小林學士,便是韓立以下,堂中諸軍官也都渾身冰涼起來。
ps:睡不着,今晚的,提前發出來,大家晚安。
第十七章 雨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