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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回:行屍走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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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黑風高,有時也不一定是什麼殺人夜。

    這兩人是有些鬼鬼祟祟了,但那是相對而言。正常人看到兩個背着袋子、在林間交頭接耳的影子,第一反應都是逃離現場,儘可能快地去報官。不過這種荒郊野嶺,本就沒人在此生活,更別提來誰舉報他們的可疑行徑。

    其實他們也不是那麼可疑。

    「能找到的實在有限。」站着的那人背着什麼東西,手中拎着一個沉甸甸的袋子。「我已經求助了所有能幫上忙的動物朋友。」

    「沒事。謝過極月君了。」

    「見外了,我們那麼些年的交情。」

    坐着的那人也沒站起來,看上去兩人關係很好,確實用不上多餘的客套。他坐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接過袋子,將它打開看了看。

    「這真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沒辦法,實在是太過離散。我們極盡所能,尋找一切有關的線索。」

    「除了實物,線索上,恐怕不用刻意尋找。這是件很好推測的事。」

    「你是說」

    「如此破碎,恐怕,是在靈脈里發生了什麼事。仔細想想,我從南國回來也不算過了太久,就在一夜間,屍體七零八落,分散在江湖各處。怎麼想,都是在混亂的靈脈中遭遇不測。而如月君沒有人類應有的形體,她的一切都是那樣『輕輕地』連着,很容易變成這樣。」

    「其他六道無常都已盡力而為,但」

    「我知道,最後會差一些。」施無棄搖頭道,「必然有找不到的部分。她屍身的氣味,雖不會被野獸吞噬,卻容易被蠱蟲啃食。恐怕還有不少在靈脈中瀰漫,誤入他道。」

    「」

    沒有月亮的夜色里,極月君就這樣站在那兒,在黑暗中「注視」着施無棄。他當然看不見他,但他知道,他就在那裏。施無棄將袋子攤開,從裏面取出一截很短的小臂,端詳了一下斷口。骨骼還是黑色的,肌肉、皮膚依次附着其上,牢牢地黏在一起。這一小塊手臂,已經是這些零碎物件里最大的一塊了。如月君的屍身是那樣僵硬而緊實,若是尋常人類碎成這樣,一定到了骨血分離的地步。可她又那樣脆弱。普通人比起她,反而更能在靈脈中承受衝擊,她卻不行。再怎麼說,失去生命力的身體如何與活人之軀相提並論?

    「我會用其他屍體來補一些。」

    「麻煩你了,這也是那位大人所希望的。」

    「即使那位大人沒有這樣委託,我也會做這些事。」

    極月君欲言又止,總覺得還有什麼想問清楚。一方面,他覺得他們已認識得夠久,不論生活還是工作都有着長期的往來。從這點上看,他們非常了解彼此才是。可另一方面,極月君覺得自己其實並不懂他。或者說,其實,百骸主也並非那麼了解自己。他們的往來無時無刻不帶着分寸,一言一行皆是公事公辦。就連私底下聊着天,也只會繞開那些心照不宣的話題,他們都對彼此最可能引起歧義的話題淺談輒止,從不深入。

    「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

    「你說。」施無棄昂起頭看他。儘管這個動作是多餘的,極月君目不能視,這種眼神交流的禮儀並不被需要。但是,他還是會這麼做。

    「你呃,你覺得誰做了這種事?」

    「你覺得呢?」施無棄反問回去。

    「那個糾纏不清的女人。應該說,如今已是女妖了。」

    「的確,她是最有嫌疑的人。但也不能就這樣輕易地鎖定她。」

    「唔,你倒是十分冷靜。有些難得。」極月君終於要引入接下來的話題,「陶姑娘三番五次地打擾你你現在也不氣不惱的。」

    「生氣有什麼辦法。我再煩她,也得講道理,講證據。」


    「如月君還是她麼?」

    施無棄停了下來。

    「我不明白你想問什麼。」

    極月君有些猶豫,他知道自己在意的是什麼,但並不確定如何提問才最得體。畢竟,他有關如月君的疑問,對於百骸主而言可能像一種質疑。

    「我的意思是普通的人類,如果想要活着,多少需要保留屬於自己的部分。」他慢慢地斟酌詞句,「但,對屍骸之屬的妖異而言,任何部分都是可以被更換的。如月君缺失了原本屬於她的身體,你以其它屍體拼湊,那麼她還是原來的她嗎?她會不會失去什麼,或是多出什麼,如果每一個原來的部件都被逐次替換,她的意識又能怎麼保留?」

    「我並不清楚。」施無棄坦誠地回答,「我只能告訴你,屍體確乎不像活人,靠腦子記憶和定義自己。每一部分的軀體,確實可能攜帶着不同的記憶。」

    「你似乎也是由不同的屍首部分——不同的骨骸結合而生?」

    極月君與其說是詢問一個事實,更像在詢問對於話題繼續的意願。施無棄點點頭,接過了話茬:

    「的確,我的來歷也使得我在誕生之初,感到了極大的混亂。正是在那一個巫女的幫助下,我逐漸協調了自身不同的部分,與自己達成和解,直至統一。只是,我自作主張地讓如月君獲得此等形式的生命,卻是讓她重複了我所遭受過的痛苦,再次經歷我曾帶給過那個人的焦灼。在這過程中,我卻什麼都沒能幫上,如今面對這樣降臨於她的災難,也竟如此一無是處。」

    這話說得有些重,極月君搖着頭反駁開解他:

    「你無須自責,惡使興風作浪禍及旁人,是他們的罪孽,而非你我的罪責。若要說責任,身為六道無常所擔的還要大些。我們很快就會調查清楚,這種意料之外的災禍到底是為何發生,你不要太心急,過於逼迫自己。」

    「我也不算着急。我心裏分得明白,自己並非在幫助當初想要伸出手的那個人,只是——人生在世,多行善事?」施無棄笑了笑,以輕鬆的口吻回應,「你當年不也助我良多?啊,不過,最後你在山海面前擺出人妖有別的態度,還是教人傷心嘛。」

    極月君沉默半晌。他不是想不到自己當初的舉動,的確在傷害百骸主的感情。不如說,施無棄所承認的這樁事在他意料之中,他知道對方一直在在意的正是此事。施無棄覷見他的臉色,緊接着補充道:

    「傷心歸傷心,我早就想明白了,你並沒有做錯什麼。山海他是要得道飛升的人,本該如此。只是時至今日,他依舊為紅塵所牽絆。」

    「我該了解他,即使我想警示,也不能左右他要走的路。」極月君笑嘆着調侃,「唉,你說早知今日,我當初拆散你們做什麼?倒不如別讓你們那時被破壞感情。」

    「也無所謂。每個人也好,妖也罷,在他們存在於人間的每個階段,都必須有所經歷,才能成為他們當下的自己。這點道理,我最是該清楚。」

    「你是一個活得明白的人,我信你這點。」極月君意有所指,「那麼如月君,你認為」

    施無棄打斷了他。他的口吻變得嚴肅:

    「我不能保證,回頭就算她恢復了行動力,也得靠你們再想想辦法。萬一她又失去了理智,別說無法再勝任六道無常,失去至今為止的這些記憶,也是說不準的事。」

    極月君輕輕嘆息。

    「我們自然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的,無需擔憂。不過我方才想問你的,可能更有些冒犯了:你認為,平心而論,如月君和先前你心裏的那個人,當真毫無聯繫嗎?某些惹人厭煩的人,一定拿這話說道了不少次,但我想從你這裏聽見一個真切的親口回答。」

    他沒有馬上等到。施無棄半低着頭,手裏擺弄着人體的部件,卻沒有太多章法,心不在焉似的。他的沉默持續了有一陣兒,極月君也就靜靜地等待。最後,施無棄終於開口,平緩地向這位故人敘說:

    「說實在的,這事兒我真沒法說。但——我怎麼看她,這真的重要嗎?無論對她,還是對於更多客觀的判斷而言,乃至對我來說,這種真實的想法都不再那樣重要。她再怎麼像誰,都是披着皮囊的另一個人罷了;我再怎麼想誰,也很清楚那個人只是永遠地活在我記憶中了。甚至當我回想當年的心境,也不得不捫心自問,在我煉製返魂香時,我真的沒有預料到一切糟糕的可能嗎?不,我是已經想過的,只是我可能就是不大甘心,念頭不通達,也算得上年輕氣盛,就那樣一意孤行,孤注一擲。得到一個並不算好的結果,就是我為此應當承受的代價。我不負責任地創造了一個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因而往後的一切,皆是補救,說誇張點,當贖罪也不為過。包括現在勞心費神,大抵亦是這樣意義。」

    黑暗的樹林裏一片寂靜,在他平靜的尾音落下後,就連風也像離場,唯余極月君一聲極輕的嘆息,如落寞的風聲拂過。施無棄已經再無話說,極月君也不知自己該說什麼,該不該說什麼。他籠着袖子,微仰着頭,興許今夜哪處有很好的月色,但無論如何,並未照到此方,無法讓他看見。

    過了許久,還是百骸主抬起頭,打破了沉默:

    「我有一個想法。有些冒險,不過,它可能是損失最小的辦法。」

    「願聞其詳?」極月君打起精神。

    「這個想法,它可能會牽扯到一些禁忌的東西。」施無棄保守地描述,「不過,鶯月君已經這麼做了,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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