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漢篇2(1 / 1)
行途之中,金玄恭也在惡補有關成漢的資訊種種,今次南行,他並不是前線領兵戰將,建策於後,自然就需要對成漢政權有一個通盤了解。
關於成漢之前世今生,朝廷早有專人搜羅整理,匯集成冊,只需用心苦讀,便能對成漢之國情國策有一個大概的了解。
成漢李氏,號為巴氐,追本溯源,其族應是世居巴西宕渠的賨人。賨人名氣或是不如氐羌等諸夷那麼大,但同樣也是歷史悠久,早在武王伐殷時期,賨人便出現在戰場上。
之後楚漢爭霸,漢高祖劉邦封在漢中,而地處巴西的賨人也給予了漢祖很大的支持,以至於終於前漢一朝,賨人都頗享優待。
巴西宕渠這一支李氏賨人,在後漢末張魯統治漢中時期遷入漢中,之後張魯歸降曹操,這一支賨人便又繼續外遷,被安置在了隴上的略陽郡。略陽郡氐胡眾多,如氐人雷氏、早已歸義的氐人伏洪等等,李氏族居於此,便有了巴氐的稱謂。
前晉中朝元康年間,氐人齊萬年作亂秦雍之間,此亂持續數年,雖然齊萬年最終被消滅,但是秦雍之間也是一片殘破,隨後便掀起了浩浩蕩蕩的秦雍六郡流民起義。
巴氐李氏便是秦雍流民領袖之一,率領六郡流民進入巴蜀,這個過程自然不乏艱辛。李氏雖然出身巴蜀,但如今再歸已無桑梓錐立所在,其麾下六郡流民又遭到當時益州刺史並蜀中豪族的共同敵視。
這當中爾虞我詐、背叛反殺等等諸多亂事不作細表,李氏所領導的六郡流民在經過辛苦奮戰、兩代首領李特、李流先後亡故,最終才在李特之子李雄的率領下擊敗前晉益州刺史羅尚,正式入主成都,從而僭制稱王。
入主成都之後,李雄除了繼續打擊蜀中境域之內的反抗力量之外,也在積極籠絡蜀中當地豪強大族,其中尤以阜陵大豪范長生的歸順意義最為重大。也正是在范長生的建議之下,李雄才悍然稱帝,國號大成,以追崇兩漢之交同樣割據蜀中而國號「成家」的白帝公孫述。
李雄在位期間,成國國勢攀至最盛。六郡流民本就是徙轉流落、死中求活、兇悍無比,再加上得到蜀中土著豪強中的邊緣人物如范長生之流的襄助,得以將蜀中本地勢力死死壓制。
李雄享國三十餘年,三十年間天下大勢風雲變幻,蜀中卻因為得天獨厚的閉塞環境而沒有受到太多外來勢力的侵擾,李氏始終一家獨大。
而在李雄稱霸蜀中的過程中,北方兩趙互攻,江東同樣也是政變糾紛不斷,幾方強勢勢力俱都無暇干涉蜀中局面。
李雄死於咸和八年,而在此前一年,當今大梁皇帝陛下剛剛於淮南痛擊羯國南侵大軍。江東分陝老臣陶侃也是奮起餘勇,統率荊江兩鎮強軍力復重鎮襄陽,南國盛態初露端倪。
雖然李雄在世時,蜀中局勢大體平穩且穩中有升,但李雄英明一世,最終還是在嗣傳問題上留下了隱患。其人庶子十數人,但卻並無嫡出,因是在很早之前便立其兄長李盪之子李班為太子。
李雄屍骨未寒,其子李期、李越便將太子李班殺於李雄靈前,由此掀開了長達數年之久的宗室禍亂。蜀中這一片並不廣袤的平原,本來應該是超然於世道兵禍之外的一方樂土,但是由於李氏宗親之間的彼此爭殺奪勢,血雨腥風之慘烈尤甚中原。
當此時,江東朝廷正是大享痛擊羯國南侵大軍紅利之時,聲望如日中天的南國沈大都督並取豫州、徐州大權,忙於佈局中原,根本無暇旁顧。而當時直面成國的荊州重鎮又逢陶侃去位、庾懌赴任,也正進入一個調整期,沒能抓住這個機會進攻蜀中。
成國這一場持續數年之久的宗室禍亂,最終以李雄一脈嗣傳死絕,國位則歸於李特之弟、李驤的兒子李壽而暫告段落。
李壽得國之後,將國號改為漢,這便是「成漢」之稱的由來。李氏雖然只是巴西賨人的出身,但歷史卻並非短板,曾經割據蜀地的兩個政權,公孫述的成家,蜀主劉備的季漢,俱都有所表敬。
李壽得國之際,正逢中原大戰,王師一戰攻滅河北石堪,之後江東以諸葛恢等人為首發動政變。算起來,李壽得國倒是與當今皇帝陛下初掌江東軍政大權步伐相距不遠。
但之後兩方勢力發展趨向卻是大不相同,皇帝陛下執掌江東大權之後不久便於洛陽創設行台,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蓄養士力之後,便揮兵向西,展開了收復關隴的西征戰事。
李壽在成功廢除李雄之子李期而得竊國位之後,卻並沒有就此勵精圖治,而是開始放縱自己的私慾,開始大修宮室,奢靡享樂,自以為有四塞之險而荒馳戈事。
李壽享國六年而死,其子李勢繼位。如果說李壽尚有幾分開拓之主的節制與清醒,那麼李勢則簡直就是亡國之態昭然,驕狂兇橫,殘殺元輔,剛愎自用,好色怠政。
然而這時候,成漢外部形勢也發生了極大變化。荊州王師開始積極主動的向西進攻成漢,特別隨着王師西征戰事告一段落、關隴悉數歸治之後,王師更是直取漢中,巴境岌岌可危,李勢也終於慌了神,開始正視亡國之威,掙扎求存。
講到這一點,大梁皇帝陛下也不得不感慨其一人給世道諸多方面帶來的改變。在原本的歷史上,李勢之弟李廣因其無子而自薦為儲,之後更逼迫李廣自殺。
然而在當今這個時空中,在外部龐大壓力之下,李氏兄弟並未手足相殘,為了統合眾力抵抗王師的步步緊逼,李勢更是主動冊立李廣為皇太弟,並以之為益州牧駐守巴西閬中這一巴蜀門戶要塞。
除此之外,李勢更主動聯絡仇池國楊氏,多許利好,希望仇池國能為其外藩,抵抗來自隴右方面的王師進功。
冥冥之中或許李勢天眷未衰,之後不久,南北軍事衝突爆發,洛陽行台諸邊事務暫作停頓,舉國之力北伐羯國。
這一場北伐戰爭,從籌措備戰到分出勝負、前後持續兩年之久,之後便又是新朝創製,休養士力。等到章制悉定,朝廷再次將視線放在成漢身上時,已經又給成漢留出了將近四年時間的喘息之機。
在正式履新之前,金玄恭所能接觸到的,也只是這些沒有什麼保密需求的舊事。至於真正的軍國機要,則必須要等到抵達汝南王征府之後才會陸續了解到。
荊襄大都督府置於巴東白帝城,也是今次平蜀大本營所在。時下正值汛期,金玄恭與同行者沿大江溯游而上,幾日光景便抵達了巴東魚復。
此時的巴東境域中,早已經是舟船滿載,人物匯聚。金玄恭他們到達此處時,負責接引的乃是大都督府勛務使並軍師祭酒陳郡袁喬。
王師用兵,特別是這種大規模兼意義重大的戰事,往往都會配以規模不小的參謀隊伍,統籌謀劃,定策佈局,激勵士氣,而軍師祭酒便是總領參謀。
金玄恭認識袁喬,但也僅僅只是早前於河北幾次點頭之交,眼見直屬上官親自來迎,不敢怠慢,忙不迭上前見禮。
袁喬年紀三十出頭,但任事履歷卻已經非常豐富,也是當今聖人着力培養的英壯才選。其人本在河北擔任下州刺史,當伐蜀事宜正式提上日程之後,便被聖人召回洛陽,作為軍事謀主輔佐汝南王組建荊襄大都督府。
袁喬之所以親自出迎金玄恭等一行人員,也實在是望眼欲穿。原本在他看來,成漢困居蜀中、內部又常年紛亂內耗,再加上這些年自有荊州本部人馬於軍事上頻頻打擊。
今次汝南王奉詔南來,其實無需朝中投入太多人物力量,只要將荊州本鎮力量稍加整合,滅蜀並不困難。
可是在真正來到巴東之後,袁喬才發現這想法還是太樂觀。汝南王今次南下,前鋒所統兵力八千餘眾,大都督府屬員在百人之間。而荊州本鎮人馬則在六萬人左右,又有李陽、周撫、鄧岳等宿將坐鎮統領,可謂是兵強馬壯。
然而當兩路人馬真正開始糅合統籌的時候,所帶來的後果卻不是一加一大於二的放大,反而變得有些互相拖累。究其原因也並不複雜,就在於王師行伍構架與荊鎮那種部曲制格格不入。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汝南王抵達襄陽的時候,便下令荊鎮各部將領上報可以調配參戰的兵數。各部將領倒也恭從,很快便各自奏報,得出結果是荊鎮可以抽調四萬人參與滅蜀之戰。
然而當汝南王儀駕抵臨巴東的時候,情況就變得複雜起來了。各邊將士匯聚於此,短短十幾天的時間內,單單巴東此境便聚集起了多達三萬軍眾,而仍在行途中的部伍竟然還有三萬餘眾!
若再加上各部上報留守兵力,那麼荊州單單存在於籍簿上的兵數便多達將近十萬眾,這較之大業元年荊鎮上奏甲數足足超出了將近一倍!
袁喬深入行伍調查,便見過許多奇景,比如老少四代同編入伍,什長所統俱是兒孫,上至八十老叟,下至垂髫小兒,一個個振奮異常,口號喊得響亮,振興社稷、全我金甌、匹夫有責!
可問題是,老人家站都站不穩,真要派上戰陣,還要搭配兩人攙扶,怎麼去攻略本就險阻異常的蜀道?
凡事看兩面,好的方面看來,荊襄多熱血,奮鬥勤王事。壞的方面看來,這是荊鎮上上下下將此番伐蜀大計當作牟利機會!
荊州久為分陝,若說上下混亂不堪,那也有失偏頗。畢竟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荊州以其分陝之重承擔了相當一部分內外軍事壓力。而這種部曲兵制,在大梁這種章制嚴謹背景之下,則就顯得格格不入。
雖然早在大業元年,朝廷便已經推動荊鎮改革,但是多年積俗,很難一朝更改。特別在汝南王南下之前,荊鎮還要維持着對蜀中的軍事打擊,為了維持住這些部曲兵眾的戰鬥力,許多章制改革只能流於表面。
汝南王今次南下,主持伐蜀事宜,定策、攻伐、後勤保障等等諸種,俱都在朝廷規令之下進行。
這種模式,與荊鎮此前將主統籌一切的組織完全不同,一切用度俱由朝廷一力承擔。核算下來,軍給所得要遠比一年田畝所出還要豐厚得多。而且朝廷勝勢明顯,以強攻弱,可謂是篤定的勝局,危險不大,還能順風撿功,這就造成了荊鎮上下對於伐蜀熱情的高昂。
察覺到這些之後,袁喬連忙建議汝南王中止徵發各路人馬,提議精簡部伍,以精兵出擊。
大軍還未入蜀,荊鎮自己先亂了,這也讓原本荊州鎮守諸將尷尬不已。他們這些人未必人人迷於大勢,貪於短利。
特別最上層的李陽等老將,也是深刻感受到世道闊進之脈絡,願意積極向朝廷靠攏,在北伐羯國之際便各遣子弟北進襄助王事。但荊鎮積重難返又是一個長久以來的事實,他們各自都被裹挾其中,本身便抽身無能,也沒有什麼辦法改變這一現狀。
事實是一方面,但朝廷攻伐大事決不可成為鎮將謀私的機會。因此抵達巴東這段時間來,袁喬便一直忙於荊鎮本部人馬整編事宜,先期抵達的這些大都督府屬眾也都忙得分身乏術。
金玄恭等人抵達之後,便也即刻投入到這種忙碌中。單單言語陳述,不足形容這一項工作之繁重。
那些荊鎮部曲將主們,所言統領兵數多少不能符合實際,其實也未必就是刻意謊報,而是他們各自本身都不知所擁部曲多少,內心裏又比較避諱將家底完全袒露人見。
這一項整編工程,還不同於流民的整編入籍。因為這些部伍還要承擔戰事任務,一旦在整編過程中遇到什麼作戰或者調防的指令,那就意味着前功盡棄,一切都要從頭再來。
如此繁重任務,根本就不是短期內能夠完成的,而伐蜀事宜又刻不容緩。
須知今次伐蜀,可不僅僅只是巴東一路,梁州毛寶將會從漢中發起攻勢,進攻蜀中北路門戶的巴西閬中劍閣要塞。隴右庾曼之屆時也會從隴上南下,繼續深剿仇池國,由陰平道入蜀。
若是巴東此地因為這樣的原因而貽誤了戰機,使得三路大軍不能成其合圍之勢,便給成漢提供了分頭抗拒的餘地,會讓此次伐蜀平添波折變數。
作為大都督府總領參謀,綜合現實種種,袁喬其實也做了兩手準備。
整編荊州本部部伍是一方面,荊州本部人馬這樣的狀態是不可能拉上戰場的,所以除此之外,還準備了一項精兵出擊的戰術。即就是僅以當下所控之精卒,直接出兵西擊,無顧沿途那些目標,沿江而上直取蜀中腹心的成都。
這一方案一提出來,便得到了汝南王沈雲的認可。沈雲本就久任武事,厭煩這種內部的糾紛,儘管袁喬所指定的這一策略不乏冒險,但相對於長久困頓於巴東,仍然願意嘗試一下。
雖然朝廷針對成漢磨刀久矣,已經喪失了突襲的突然性,成漢在大江沿岸也都多有設防。但若僅僅將戰事限定在大江一線,哪怕是逆流而上,王師水軍戰鬥力仍是碾壓成漢軍隊的存在,沿水路直攻成都有着很大的成功幾率。
當然,孤軍犯險,勝敗兩可。這當中最大的危險就是,如果梁州、隴右兩路人馬沒能形成多線突破,那麼巴東這一路王師便左右無援,即便是攻下了成都,但若沒有擒獲漢主李勢在內的一眾成漢首腦人物,那麼成漢也可調度蜀中平原各邊力量反困這一路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