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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6 夜幕殺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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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在一眾鄉徒們面前擺出一副慷慨衛道者的姿態,但想到接下來的佈置安排,翟慈心內仍是充滿忐忑。

    縣署周圍雖然聚集了上千名鄉勇力卒,但翟慈仍是一副坐臥不安的模樣,視線頻頻望向一臉平靜端坐的王猛,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道:「景略,此事究竟有幾分把握?」

    王猛轉頭望去,翟慈老臉上則浮現出幾分侷促並羞赧:「我、我也並非懷疑王師戰力,也不是憂慮自身安危……生於此世,活到這個年紀,已經算是僥倖偷生,若、若今次真能令鄉土從速入治,兒郎不再受戰亂所害,縱死又何惜。只是那游氏鄉賊實在勢大,我、我只恐此事再生變數,禍我鄉土更多……」

    「我與明府同往,成則共榮,敗不偷生。」

    王猛開口回了一句,語調仍然平靜,心中卻不免一嘆,更感於自己的能力不足:「盡於人事,恭候天命,若蒼天果然垂憐此鄉,明府此番大義涉險必不虛擲。」

    翟慈聽到這裏,便是啞然一笑。他年紀比眼前這年輕人大了一倍有餘,經事也多了數倍,但若講到從容靜氣,卻還遠遠不及。

    再一想到這年輕人不過行台先遣一名微卒,此類英流少賢於天中不知凡幾,更難想像那位沈大將軍究竟何等人物,竟能招引如許多的世道賢流供其驅用乃至不惜以命相報。

    一念及此,他心裏便不由得踏實許多,口中也忍不住嘆息道:「陋居此鄉,所見尺天寸地,若非景略入此教我,更不知天地蒼茫之大。幸為行台揀取,能夠傳道荒土,實在此生大幸!」

    此時在金氏陂北,作為翟慈鄉境宿敵的游秩心情也是忐忑不安,只是他並不如翟慈那般幸運身畔還有一個王猛可以予之安慰。

    此刻塢壁中雖然親徒也都環繞在側,但一個個望去比游秩還要更顯倉皇無措,這不免讓游秩心情更加煩躁,頓足怒斥道:「往年家業不是無危,哪一次不是併力卻敵,安渡至今!晉軍錯眼,扶助翟氏狗賊,但其軍也並非全無苦惱,又能作幾分施力?翟賊若果真敢犯我,滅族之日不遠!」

    言雖如此,但游秩心內不安卻越來越濃烈,塢中兩百餘騎兵,是他手中最強力量,此前派出近百騎於鄉境周邊搜索那一營消失的弘武軍,最開始還頻頻有消息傳來,可是隨着時間的推移,消息傳遞迴來的頻率卻越來越緩。

    當然這也是正常現象,金氏陂雖然算不上是什麼地勢宏大的戰場,但南北縱橫也達幾十里,且地形複雜多變,單憑區區百數騎是很難滴水不漏的耳目嚴控起來。隨着探索的範圍越來越遠,消息傳遞自然也會漸漸困難起來。

    只是,上一次消息傳回已經有多久了?似乎是說已經發現了確鑿的敵軍蹤跡,正在加緊追趕逐殺。

    雖然對於直接對晉軍下殺手還有幾分憂忌,但眼下也顧不得這麼多,很明顯晉軍是打算幫助翟慈老奴來為難自家,無論未來如何,還是要先渡過眼前危機再說。

    太陽漸漸自天中向西面偏移,游秩心情也越來越煩躁,已經不能安坐室中等候消息,索性登上自家塢壁望樓,眼望向塢壁外蒼茫原野,皺眉問道:「還無消息傳來?」

    「兩個時辰前尚有訊息,但至今還無……」

    「已經兩個時辰了?」

    游秩聽到家兵回話,心內已是悚然一驚,下意識昂首望向天際,只見那日光邊緣已經明顯出現了黃昏暈色,他眯着眼仔細觀望,竟從那暈色中窺出幾絲血線!

    「再探!再派五十……三十騎出堡探望。」

    心頭那種不安越來越難以按捺住,游秩語調都帶上了幾分沙啞:「只准他們遠出十里,無論有無消息,日落之前必須返回!」

    很快,塢門便被打開,又有三十騎飛奔而出。那急促的馬蹄聲讓游秩心情略歸安定,他家雖是鄉境一霸,但想大批量的供養戰馬也是不可能,因有戰馬的限制,所以能夠選為斥候的子弟也是精益求精,每一個都騎**湛、技藝不凡,完全不遜於那些真正的軍伍精銳。

    那弘武軍或是天中強軍,但畢竟只是一眾走卒,即便是再怎麼精勇,又怎麼能夠對這些縱馬奔馳的兒郎健卒造成威脅!這是行伍軍陣中的死規鐵律!

    莫非年紀大了,便自然膽怯起來?

    游秩嘴角泛起一絲譏笑,不知是在譏諷自己太過緊張,還是譏笑翟慈狗膽包天。

    人在焦急的情況下,時間會過得非常慢,但無論快慢都是錯覺,夜幕仍然如期降臨。陰霾自天際垂落,不獨覆蓋萬物,更渲染到了游秩的臉上。這段時間裏他始終站在望樓上,豎耳傾聽,可是直到天黑,郊野都沒有再響起馬蹄聲!

    「怎會、怎會如此……怎麼會?」

    他口中喃喃細語,視線茫然的望向身邊卒眾,然而凡其視野所及,兵眾們俱都下意識的垂首避開其視線,無形的恐慌已經在每個人的心內泛起。

    「那些晉卒倒是生得一副好腿腳,竟然躥出了那麼遠……」

    游秩強笑一聲,繼而抬手攥住身畔的橫杆,口中發出冷厲的聲音:「家業世立在此,誰敢害我,都需拿命來換!」

    「火、火……」

    他話音剛落,身邊突然響起顫抖的驚呼聲,繼而轉頭望去,東北側夜幕下一抹火光正拔地而起,侵入夜色中!

    眼見此幕,游秩胸腔陡然如蛤蟆一般膨脹起來,沁涼的夜風灌入肺腑之內,讓他漸漸恢復些許理智,只是背部下意識的靠在了樓柱上。

    火光很遠,最起碼距離他家塢壁很遠,只是那方位、那……

    「王家,已經被攻破了?」

    口中雖然是疑問,但肺腔里灌入的氣息卻變得虛弱無比,聽起來更像是一種陳述的語氣。

    王氏塢壁在金氏陂下,距離游氏塢有將近二十里的距離,地近涇塬,自二十多年前便依附游氏,但本身也有將近兩千家眾、五六百的壯力,甚至今次還派來近百家眾幫助游氏守塢。

    救不救?

    游秩心內生出這個疑惑,但還沒有做出決定,便聽到望樓下塢壁內已經響起了嚎叫喧譁聲。其中一個粗豪的聲音尤其刺耳,游秩一聽便辨認出那嚎叫者乃是他家婿子,也是王家兒郎,正大叫着讓人打開塢門,他要夜奔救難。

    對於這個頗為勇壯的婿子,游秩也是多有喜愛,尤其在得知丈人門戶將要遭難,其人便率領家眾來援,更讓游秩感懷諸多。

    可是很快,他口中卻發出冷厲之聲:「此必敵人蠱惑陰謀,速速押住八郎!誰若再敢喧擾滋事,就地斬殺!」

    家眾們領命下樓,繼而喧譁聲便陡然又響了數倍,但又很快歸於平靜。望樓上,游秩已經穿起了甲衣,手中握住一柄戰刀,凝神望向北面火光方向,眼見着那火光繼續壯大,達致最盛處之後便漸漸收縮,仿佛被夜幕所擠壓,漸漸縮成一點微光,仿佛天際星斗垂落在了原野上。

    游秩微不可查的鬆了一口氣,只是這口氣還未完全透出,突然卡在了喉嚨唇齒內,因為在那已經熄滅的火光另一側,突然又有一團火光冒起來!

    不得不說,游氏能夠霸居鄉土多年,的確是有其所恃。因為有了上一次的經驗,這一次的火光冒起並沒有在塢壁內引起什麼騷亂。

    甚至午夜後的第三次火光冒起,同樣也沒有引起什麼波瀾。只是每個人都隱隱覺得,籠罩在周邊的夜幕更濃厚了幾分。哪怕站在篝火旁,確鑿感受到那火光熱度,一旦視線離開了火光,視野便被黑暗填滿!

    這一夜註定是一場煎熬,哪怕沒有游秩的命令,塢壁內眾人也都沒有絲毫的睡意,一個個擠在塢壁牆頭上下,周遭傳來的擁擠並雜亂的喘息聲,讓他們得以安心。


    再難熬的一夜,天明總會到來,不知不覺中,夜色漸漸消褪,而那些待命竟夜的兵眾們也都漸漸麻木、繼而疲累難當,不乏人已經互相倚靠着頻頻低頭瞌睡。

    甚至就連游秩後半夜的時候也蜷縮在瞭望樓里睡去,身邊兩個兒子一前一後臂撐着老父身軀,眼眶裏滿是血絲。

    「野中……那、那是,有敵眾!」

    突然一聲尖叫響起,打破了這片靜謐,而後城頭上下頓時響起一連串的騷亂聲。

    望樓上的游秩也陡然驚醒,甩甩仍然有些昏沉的腦袋,繼而便一躍而起,瞪眼望向郊野。

    黎明的原野上,光線仍然稀薄,依稀可見一線黑影正向塢壁方向遊動而來。

    「兒請外探敵……」

    游秩的另一個兒子開口說道,然而話講到一般,游秩卻如被毒蟲蜇了一般陡然原地跳起,語調則帶着一股就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惶恐:「不可、不可,靜待……」

    敵人前進的速度並不快,但是隨着野中光線越來越充足,敵軍全貌也漸漸展現在塢壁城頭眾人視野中。

    那是一支規模不大的隊伍,約莫只有五六百人,陣型也非常鬆散,在這荒涼晨景下望去甚至有幾分可笑。

    待到一點金光衝出天際,那支隊伍也來到了塢壁外里許距離,隱隱已經可以辨認得出,排在最前方的那個騎在馬背上之人正是翟慈。

    「老賊所率寡弱之卒,夜中故弄玄虛,天亮後便劣態畢露,莫非想以此不堪之眾破我強塢?」

    游秩眼見這一幕,臉色都氣得隱有扭曲,指着城下那稀疏卒眾,口中則發出略顯誇張的笑聲。

    城頭上一眾游氏家眾也都明顯鬆一口氣,未知最是恐懼,他們昨日派出斥候蹤跡、消息全無,令他們對外間一切都無所知,夜中又接連起火似乎後路塢壁被次第攻破,更讓他們惶恐於不知將要面對怎樣強大的對手。

    可是到了白天一看對方原形畢露,心頭一顆大石落地,繼而便因昨夜之驚懼而敢羞惱,一時間請戰聲不絕於耳。

    敵軍弄巧成拙,士氣再次高漲,雖然消失的斥候仍然讓游秩心情沉重,但已經全無昨夜那種絕望,但是面對屬下們連綿不絕的請戰聲,他也並未喪失理智貿然出戰,只是站在望樓靜觀事態發展。

    清晨郊野寂靜,塢壁中敵人們的鬨笑辱罵聲清晰傳來,翟慈臉色也不慎好看,甚至自己都覺得周遭這些鄉曲實在是太丟臉了。

    其實這也並不是他刻意保全實力,無論在公在私,他與游氏都難兩存,甚至都有傾巢而出的決心,但卻被王猛所阻止,只是帶領這區區半數鄉勇至此。

    而王猛自然也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他手中可用力量實在太少了,千數鄉勇還是翟氏、張氏等幾家湊起來的。雖然縣中吏戶激增,但那些人要麼是弘武軍的戰俘,要麼是野中流民,非但不能整編戰用,甚至還需要留下足夠的力量防止他們串結哄逃,能夠抽調出這五六百人眾,已經算是極限。

    且不說翟慈老臉發燙、羞澀難當,王猛卻是神態嚴肅組織這些兵卒們開始勞作,將地面稍作平整,用攜帶來的竹木器仗搭建起一個不算太高大的平台。

    那些卒眾們也都不是傻子,行至敵人眼皮子底下難免惶恐有加,所以最開始的時候不免束手束腳,隨時準備逃竄。但是隨着時間推移,卻見塢壁中敵人雖然叫罵兇狠但並不敢出擊,不免也漸漸膽大起來,甚至有人一邊忙着手頭事務,一邊開口回罵起來。

    整個高台落成,用了足足一個多時辰,在這過程中,雙方對罵不已。而在這個過程中,周遭鄉野也漸漸出現其他人家部曲,各自遠觀眺望,並不靠近,一副兩不相幫的架勢,或者也是存念這鄉中二霸相爭,趁機撿個便宜。

    在這些圍觀者中,出現一路將近兩百餘名騎士,這在一眾鄉徒當中比較引人矚目,但也達不到令人驚悸的程度。倒不乏人對那些戰馬流露出貪婪之色,但很快又被游氏塢前奇觀吸引了注意力,但也難免有人打算稍後真的打起來,趁亂去搶奪一些戰馬。

    高台架起之後,王猛才親自上前,將翟慈迎了上去,隨同而上的還有多名縣署屬吏,包括王猛在內。

    翟慈也算見過風浪,雖然周遭氣氛不妙,但也還是登台安然落座,然後才打開一份卷宗,肅容道:「王道再入關中,縣署承命復設,鄉野多**猾,今日本署於此設案聽訟斷獄,惟求秩序再歸鄉野,生民復歸法網!章法即設,刑賞分明,審有罪,褒有德,決斷牘案,即刻執行!」

    他雖然扯着嗓子嚎叫,但能夠傳出的距離實在有限,但台下力卒環繞,待其講完之後,隨着一聲鼓響,數十人扯着嗓子將其話語原原本本、整齊如一的號叫出來,頓時壓住野中諸多喧譁,竟也顯出幾分威儀氣度。

    翟慈聽完後,臉上也流露出幾分欣慰笑容,自覺家中兒郎雖然愚蠢,但也並非不可造就,苦練一夜便有了今夜這種氣象,也實在難得。

    那些力士們吼叫聲自然也傳到了塢壁城頭,游秩在望樓上聽到那吼聲之後,才明白翟慈這一番作態意義何在,臉色頓時轉為一片鐵青,揮拳砸在了欄杆上,口中則咆哮道:「老賊欺人太甚!」

    「塢中騎眾,速速集結門後!再集五百精卒,一併殺出,我必將這老奴擒殺在此!」

    往年鄉斗中雖然也有互相辱罵,但游秩卻沒想到這翟慈老賊居然囂張至斯,扯着虎皮做大旗不只,居然堵在他家門口說什麼要審斷他的罪跡!被人羞辱至此,他又怎麼能夠忍耐!

    此時野中那些圍觀鄉眾們也都半是詫異半是狐疑,想不明白這個翟慈究竟是老糊塗已經瘋了,還是真的確有所恃,居然敢於堵着游氏家門作態找死!

    甚至已經有人忍不住率眾欺近於前,既為了看得更清楚,也是為了更方面稍後漁利,早一步確定翟慈作死成功,便可先發一步的行動,無論是翟氏塢壁、還是那個所謂下邽縣署,都是他們籌算在謀的肥肉。

    察覺到周遭異態,翟慈額頭上也變得汗津津的,他雖然見慣風浪,但這樣刺激的場面卻還沒經歷過。儘管昨夜已經給自己打氣良多,但真正發生時,仍然略有怯場。只是看到左側王猛始終安坐,心情這才又恢復些許鎮定。

    「刑令之威,在乎五刑,笞、杖、徒、流、死……」

    隨着翟慈念誦普法,各類刑具也都一一架設出來,並陳平台之下,遠遠望去,竟給人一種森然之感。而那些平台前的力卒們,一個個挺胸凹腹,壯聲念誦所謂的縣署刑規,合共三十餘條。

    鄉野中那些圍觀者初時還只是鬨笑,可是聽着聽着竟然漸漸有了幾分正色,甚至不乏人垂首默誦。

    這一番普法,持續了將近兩刻鐘,甚至有數塊碩大門板被豎立在了平台周圍,上面俱都寫滿了刑規,一個個字跡龐大,但究竟有多少人能認識,其實堪憂。

    「先審罪戶胡氏!」

    翟慈站在平台上一聲斷喝,聲音經力卒們傳遞出去之後,周遭鄉野也是一片譁然。因為這個胡氏,便是昨夜塢壁起火的一家,之所以周遭這麼多人觀望,也是因為昨夜那番動靜太大,讓這些鄉人既驚且疑,打算一觀究竟。

    原本看到翟慈如此孤弱之眾,他們已經認定昨夜只是虛態,可翟慈這麼一說,又讓他們心弦繃緊起來。

    鄉眾們疑惑並未持續太久,隨着翟慈話音落定,突然有十幾個血淋淋人頭被拋出來。圍觀者們見狀,更是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只見那十幾個人頭被各自擺出,每被提起一個,則有力卒宣告其人所犯何事。

    每誦念完一人,便有兩名騎卒乘馬挑住首級繞行一遭,向周遭展示。鄉眾們雖然下意識退避,但又忍不住好奇心探頭去望,待到依稀辨認出人頭模樣後,心內更是巨震,原來昨夜那些事的確發生,並非假象!

    「殺!殺出去!」

    望樓上游秩眼見那兩名騎卒居然還敢挑着人頭奔向自家塢壁,更是憤怒得目眥盡裂,揮臂咆哮道。

    塢壁大門轟然打開,早已待命的游氏騎眾並精卒們吼叫着衝殺出來,周遭圍觀鄉眾們眼見此幕,也都惶然色變,一個個引眾退避,擔心遭受殃及。

    然而正在這時候,野外旁側原本陣勢鬆散的那兩百名騎眾陡然集結成隊,散漫蕩然無存,如一柄鋼槍迅猛扎向衝殺而出的游氏家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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