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出宮(1 / 1)
天色已近晡時,日頭早已經偏西,滋德殿中的兩人卻還在輕聲交談,坐在一邊的起居郎也在盡職地記錄着皇帝和皇子的言行。
「今歲朕廢無額寺院、禁私度僧尼,禁天下銅器、立監采銅鑄錢,有些人說朕是在毀佛滅佛,還有人恐佛降災殃以報復,宗誼如何看啊?」
又是一個考核,還是課堂測驗、閉卷考試,這郭榮還真是不把郭煒當小孩看啊。
幸好對這事郭煒很有心得,熟悉程度遠超過了對淮南之戰的了解——雖然前世的郭煒很崇拜郭威,順帶着對這一段歷史有相當的了解,但是很多戰事也就是知其大概。關於淮南之戰,郭煒也只是知道打了兩年多,遠不是初戰時禁軍官兵們樂觀估計的那樣迅速,至於其中的細節郭煒也多是茫然,重點也就記住了壽州是關鍵點,南唐的劉仁瞻在這守了很久,趙匡胤在淮南之戰裏面快速升官。
關於郭榮的這次抑佛,後世也是吵得很兇的,有不少人就把這次的行動和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和唐武宗的滅佛運動相提並論,佛教界還有一個三武一宗的「法難」之說。趙光義(也就是現在的趙匡義)為了求取輿論的支持,更是翻手把佛教重新抬起來,以至於後來佛經裏面都造出荒誕不經的謠言,除了與道教謠言吹捧趙家兄弟的以外,就是惡意詛咒郭榮的——譬如說郭榮親手毀佛砍了某一個極靈驗的銅佛像胸口,所以郭榮後來就死於胸口癰腫潰破,在利益衝突面前,一向標榜慈悲的佛教,也能窮凶極惡至斯。
不過在郭煒看來,郭榮根本就沒有滅佛毀佛的意思,他說到底也不過就是抑佛罷了,是為了拔除長期以來佛教寺院侵吞土地人口、破壞國家稅收形成的政治經濟毒瘤。要求寺院有敕額,要求剃度僧尼有佛學水平考核,準確說郭榮進行的是一次佛教改革,而之所以顓頊的宗教改革帶來的是永久的賢名,郭榮的宗教改革卻被後世佛徒咬牙切齒詛咒,只不過因為顓頊後繼有人,而郭榮的相關政策被趙光義翻過來了。
當然,郭煒顯然不能就這麼回答郭榮的問題,他需要將觀點變換成合乎於時代的措辭,也就是所謂和光同塵。
「據兒臣所知,如今所謂僧徒,真心向佛者少,託名僧徒者眾,其中無非避役之罷民、逃伍之潰卒、叛逸之臧獲,之所以託庇於佛寺,冀可以抗句索、匿姓名、仰食而偷生罷了。父皇束之以法度,裁其浮濫,是有利於真心向佛的僧徒勤謹修行的。」
站住道德制高點,這是任何時代都要做的便宜事,越是強者越需要這麼裝扮,郭煒顯然很懂得這一點,所以他的話第一段就是這個。
「而且堵住罪徒託庇佛門隱惡逃刑的路,既有利於佛門清淨和淳化風俗,也便於朝廷宣揚聲教。對國家而言,聚僧不如聚兵,僧富不如民富,坐食僧尼轉事農桑,也合乎我華夏聖人勸民農桑的教誨。況且聖人之後尚且不能免賦,寺院田畝何德何能要求免賦?」
「至於毀佛像及其他浮華無用之銅器鑄錢,更是有利天下財貨通融之舉,於民生和國家財稅都是大有利的。兒臣聞陛下曾說『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於善,斯奉佛矣。彼銅像豈所謂佛邪!且吾聞佛志在利人,雖頭目猶舍以布施,若朕身可以濟民,亦非所惜也』,佛經確實多有『割肉飼鷹』、『捨身餵虎』等勸善寓言,浮屠又豈能惜銅像外物而坐視民困,一些無知狂徒的濫解因果,徒惹人笑。」
郭煒這一番話說得郭榮微微頜首,臉上隱現欣慰之色,聽到最後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吾兒有這般見識,朕甚是欣慰,想來是三位師傅教導有方,吾兒也勤力。今後吾兒還需勤勉向學,朕正月里就要出征淮南,那時吾兒不可就懈怠了。」
「兒臣謹遵父皇教誨,不敢有誤。」郭煒趕緊開始表決心。
「嗯,今日天色已晚,吾兒可以回去了。」郭榮開始結束談話,不過隨後又想起什麼,趕緊補充了句:「你三姑孤身一人生活,甚是想念你,吾兒出宮之前,見過皇后就去看望下她吧。」
「兒臣遵旨。」
郭煒唯唯告退,出了滋德殿,就在內侍的引領下折向西行,經升龍門來到了昭陽宮。
剛剛來到宮牆外,郭煒就聽到裏面一片歡聲笑語,其中尤其以小兒和年輕女子的笑聲最為響亮,郭煒聽着也耳熟,正是十足二十八個月大的訓哥和符六娘在玩鬧。原來符家兩姐妹又過來看望符昭環了,不過對於符六娘來說,恐怕來這和訓哥瘋鬧的因素居多,果真是天生喜歡做阿姨的呢。
在門口經過通報,由宮女引路,一繞過照壁,郭煒就看見院中大小兩個孩子正在互相追逐,小的當然是走路還搖搖晃晃的訓哥,大的則是變回了孩子的符六娘了。奔跑玩鬧中可能是看見了郭煒走近來,符六娘突然停了下來,也不管被追上來的訓哥抓住了衣裙,匆匆端正了下儀容,再蹲下身逗訓哥說話。
郭煒早就看見符昭環和符四娘在院子一側對坐聊天,剛滿周歲的讓哥趴在符四娘的懷中睡得正香,連忙繞着兩個嘰嘰咕的小孩過去見禮。
這兩人自然是早就知道郭煒來問安的,符昭環雍容大度,符四娘也是恭謹有禮,和郭煒互相行禮如儀一番毫無掛礙。郭煒心中掛着要去看望郭華,這裏就要告辭,卻感覺有雙小手抱住了自己的左腿,回過頭來卻只看見站在四五步以外的符六娘飛快地將頭轉過一邊。
「阿兄……陪訓哥……」
這時候郭煒才聽見臀邊傳來稚嫩的童聲,連忙側身低頭看過去,就見訓哥一雙亮晶晶的眼珠子盯過來,圓嘟得可以說漂亮的臉盤正仰對着自己。
郭煒伸手輕輕掰開訓哥抱住自己左腿的雙手,轉身蹲下來輕聲問道:「訓哥還記得阿兄?」
「記得……阿兄……陪訓哥……」
沒辦法,正太的殺傷力是不遜於蘿莉的,而對於大正太來說,小正太也是無可抵禦的,所以郭煒只好暫時停留下來,就蹲在原地滿足訓哥這個「陪」的要求。
雖然郭煒平常只是休沐日才有空來問安,訓哥卻把他記得清清楚楚,而且郭煒從不和訓哥瘋鬧,可是每次訓哥都要黏糊一下郭煒,即便剛剛還在陪着訓哥混鬧的符六娘,對訓哥的吸引力也是及不上郭煒的。
不過兩人的交流倒也有趣,訓哥現在還是話不成句,也就是幾個詞蹦來蹦去,加上一些根本聽不出意思來的音節嘀咕,卻纏着郭煒說得熱鬧。郭煒則是對訓哥捏捏粉嘟的小臉,擼擼藕節般的小胳膊小腿,再偷襲般的刮刮蔥頭樣的小鼻子,訓哥卻是任他擺佈,這一點連符六娘也是瞧着眼熱。
恍惚之間,郭煒似乎又看見了上一世的兒子,小晟兩歲多的時候也是這麼粉嘟的可愛,可惜再也回不去了,再也不能照顧他們母子。
恍惚之間,五年前也有一個孩童是這樣拽着自己,小手伸進自己的衣襟給自己撓痒痒,只不過那是個四歲的女童,而且那個女童早已不在了。
「上一世已經是回不去了,我只能全心過這一世;上一次我沒有什麼能力和勢力,救不了更多的親人,只能保全自己;今後我會更加努力,一定讓親人、朋友乃至國人少受傷害,至少像訓哥,我絕不會讓他連二十歲都活不過。」凝視着對自己百般依戀的訓哥,郭煒在心中暗暗發誓。
郭煒卻是不知道,符昭環兩人固然還是一直在那聊天,並未特別地注意自己,那符六娘卻始終在關注着這邊的一舉一動。郭煒在那一瞬間注目訓哥,臉上所流露出來的溫柔,竟是符六娘從未見過的,這種溫柔就此深駐於符六娘心間。
第二十二章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