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婚(1 / 1)
宿明城,宋府。
府中處處掛着紅綢,夜裏依舊燈火通明。
侍女僕從將美酒佳肴不停歇的往屋裏送,凜冬時節院中一片素白,但寬敞的屋內卻暖意融融,地上都是散落的酒罈子,推杯換盞間燭火搖曳,不少賓客臉上都有了微醺之意。
案前男子一身大紅婚服,也不知是喝了多少,忽的一頭栽倒在桌上。
一旁舉杯勸酒的程岳見狀一愣,隨即挑眉道:「宋衍這傢伙不行啊,這便醉了,今晚洞房花燭夜,豈不是要辜負美人兒了。」
眾人聞言哈哈大笑。
程岳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眯起了眼睛,雖然程家也算是有錢了,但宋家身為宿明城首富,這排場就是不一樣。
醉仙樓陳釀二十年的美酒,平日裏價值千金,今日卻不要錢般的往這裏送……
「來來來不用管他,我們繼續喝。」有人抱着酒罈不撒手道。
程岳不着痕跡的撇了撇嘴,沒見過世面的土鱉,怕是第一次喝這樣的好酒吧。
眾人邊喝邊聊,漸漸酒意上頭,眼看正主已經醉倒了,說話也越發沒有顧忌。
「都說這顧家大少爺天人之姿,只可惜先天不足,長期臥病在床,一直養在家裏深居簡出,我真想看看到底有多好看,才讓宋衍這般鬼迷心竅。」
「再好看也是個病秧子,拜堂都要人攙扶着,還是個不下蛋的男人,給你你要嗎?」
「那也得讓我瞧瞧再說嘿嘿嘿……」
「瞧你這色迷心竅的樣子,小心讓宋少爺聽到了,膽敢覬覦他的妻子,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這不是醉了嗎?怕什麼。」
屋中又是一陣低低的笑聲,這些人姿態隨意,神色輕蔑不屑,宋少爺這樣的草包紈絝,平時哄着他供着他,也不過是看他有錢罷了,誰還真把他當回事啊。
眾人肆無忌憚的笑了一會兒,這時不知是誰,突然壓低了聲音道:「不過,都說顧家最為重視這個嫡長子,怎麼捨得將他嫁給宋衍做男妻……」
有人開了個頭,大家抑制不住八卦之心,又借着酒意,有些心裏話就說出來了。
「好不好都是顧家人說的,嘖嘖,這顧大少爺啊,病的路都走不了了,平日裏也見不着人,還不是任人拿捏。」
「有了後娘就有後爹,我看所謂的重視啊,都是做做樣子罷了。」
「誰說不是呢?但凡是個真愛惜自家孩子的,怎麼可能答應這門親事。」
「可憐可嘆那。」
程岳聽到這些臉色微變,這些人越說越過分,顧二少爺可也來了婚宴,若被聽了去可就不好了,正這樣想着的時候,忽的聽到「嘩啦」一聲。
酒杯摔碎在地。
四周頓時靜了一靜。
程岳抬頭看去,就見一個衣着華美的青年站在一旁,青年模樣還算周正,劍眉星目,只此刻面色漲紅,雙目中滿是怒意。
正是顧家二少爺——顧思齊。
顧思齊手中空空,剛才摔碎的酒杯,出自哪裏一目了然,他深吸一口氣怒喝道:「一派胡言!」
剛才還八卦的起勁的幾人面面相覷,酒頓時都醒了大半,一個個神色訕訕的。
顧思齊冷聲道:「你們知道什麼?!顧家從未苛待過兄長,至於這場婚事……父親原也是不同意的,本想等兄長身體養好了,再給他尋一門合適的婚事,是兄長自己心悅於宋衍,而宋衍又真心求娶,父親這才勉強同意的。如今他們兩情相悅,有情人終成眷屬,哪裏輪得到你們在這裏嚼舌根!」
眾人神色尷尬。
顧思齊陰沉沉的看了幾人一眼,本還算俊朗的面容,陡然多了絲狠戾之意,惡狠狠道:「再讓我聽到你們胡說八道,休怪我不客氣了。」
說罷甩袖而去!
眾人望着顧思齊離開的背影,神色各異。
顧思齊顯然是動了真怒,但到底是因為他們胡說八道生氣,還是因為被說破真相而惱羞成怒……那可就不好說了。
顧大少爺能看得上宋衍這樣的紈絝,還心悅?騙鬼呢!這話顧思齊自己相信嗎?
話雖如此,卻沒人敢當面反駁顧思齊。
顧家雖然是從外地遷來的,但家主顧元修卻是個修士,顧家實力不容小覷……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顧思齊的母親秦綺瀾出自秦家。
秦家以前只是個小家族,但是秦家長子秦璋爭氣啊!秦璋從小就天賦卓絕,後來成功拜入仙門,連帶整個秦家也水漲船高。
而秦璋就是秦綺瀾的親弟弟,顧思齊的親舅舅。
自從二十年前魔族肆虐,如今他們能得平靜生活,全仰仗仙門和修士庇佑。
因此修士備受尊敬,仙門更是地位崇高。
顧思齊雖然只是個凡人,但他父親是修士,又有這樣的母家,自然可以在宿明城橫着走。
宋家雖然有錢,但家裏卻沒出過什麼修士,不用說高高在上的仙門了,在那些修士家族的眼中,大約也只是個暴發戶罷了。
經過這樣一鬧,大家也沒了吃酒的興致,正準備散了的時候……
醉倒在桌上的新郎官,迷迷糊糊的抬起了頭。
眾人表情凝固了一瞬,有些遲疑的看向宋少爺,剛才那些話,該不會被聽到了吧……
誰知新郎官雙目迷茫的掃視了一圈,轉身便醉醺醺往外走,一邊走還一邊傻笑:「我的美人兒,少爺這就來了……」
眾人搖頭失笑,紛紛轉身離開。
宋少爺跌跌撞撞的出門,被迎面而來的冷風一吹,頓時打了個寒蟬:「冷,冷……」
小廝南硯連忙道:「少爺您在這等會兒,我給您拿個披風來。」
說着快步小跑了出去。
宋少爺恍若未聞,深一腳淺一腳的繼續往前走。
南硯匆匆拿了披風回來,只見門口哪還有人影?
雪花簌簌飄落,地上厚厚的一層銀白覆蓋,只有一行凌亂腳印蔓延開。
南硯跺了跺腳追了過去。
夜中大雪紛飛,南硯跑的很快,在快到湖邊的時候,忽聞前面傳來驚呼。
「落水了!少爺落水了!快救人啊!」
南硯心中猛地一個咯噔,不會吧?他連忙跑到湖邊,只見湖中浮着一個大紅色的身影,不是少爺還是誰?
南硯手中的披風落在地上,寒意遍佈全身,心中滿是絕望。
他一時疏忽讓少爺出了事,老爺不會饒過他的。
冬日的湖面結了薄薄一層冰,湖水寒冷刺骨,幾個練家子家僕見狀縱身躍下,很快將宋少爺從湖中撈了上來。
南硯顫-抖着走過去,小心翼翼探向男子鼻下。
下一刻,他噗通一聲跌坐在地。
沒,沒氣息了……
就在南硯失魂落魄之時,地上毫無氣息的人,竟猛地咳嗽一聲,吐出了一口水來。
南硯不敢置信的看向眼前之人。
男子一身大紅色的喜服,面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似乎有些痛苦的蹙起了眉,濕漉漉的眼睫顫-動了一下。
半晌,南硯終於回過神……
太好了,少爺還活着!
少爺沒死!
剛才,剛才定是他太慌亂弄錯了!
………………
宋衍做了一個噩夢。
夢中自己仿佛浸在冰冷徹骨的湖水中,他想要醒來,但睜不開眼睛,想要逃走,但手腳都凍僵了。
他只能慢慢的下墜……
無法呼吸,不得動彈。
只有無盡的黑暗。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這樣被淹死之時,倏的被人從水中撈了出來,冰冷的空氣湧進他的胸腔,四周吵吵鬧鬧的,仿佛有許多人在,他感到有人拍打着他的背脊,他哇的吐出好幾口水來,然後被送入了溫暖的房中。
濕漉漉的衣服被換了下來,身-下是柔軟的被褥,融融暖意驅散了寒冷。
宋衍的意識始終渾渾噩噩,漸漸的周圍安靜了下來,便又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的十分安穩,沒再做噩夢,也沒人吵鬧。
也不知過了多久……
宋衍翻了一個身,緩緩睜開了眼睛。
大概是睡了太久的緣故,剛醒來有些乏力,腦袋還隱隱作疼。
昨晚不過和同事們小酌了幾杯,怎麼像是宿醉了一般?宋衍皺眉摁了摁額頭,忽的神色一怔,眼前的景象並非自己家。
陽光透過貼着囍字的窗戶灑落進來,床沿兩邊懸掛着紅色的紗幔,身-下是繡着龍鳳呈祥的喜被,前方是一張古風盎然的紅木桌,桌上擺着幾個碗碟和兩個酒杯,一壺酒,一桿秤。
燭台上的紅燭已經見了底,燃了一夜的火苗搖搖欲墜。
這分明是一間古代的婚房。
宋衍有些失神,要不是腦袋疼的這麼逼真,都要以為自己還在做夢了,正在他遲疑的時候,無數記憶涌了進來。
宋衍發出一聲很低的呻-吟,臉色一白又倒了下去,一手摁着自己的腦袋,一手死死的抓住床沿。
許久……
宋衍的表情緩緩恢復正常,胸腔微微的起伏着,他深深吁出一口氣。
剛才突然出現在他腦海的是原主的記憶。
原主也叫宋衍,是宿明城首富宋家的獨子,平日裏不務正業,是個遊手好閒的紈絝。
上月原主意外遇見了顧家大少爺顧惟,對顧惟驚為天人、一見鍾情,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央着爹娘去提親,因此昨日便是他和顧家公子的大婚。
那麼今日,就該是他新婚第一日了。
宋衍:……
一時間心情複雜不知該作何感想。
他活了將近三十年,醉心工作,無心戀愛,雖然不幸是個孤兒,但幸運在沒人催婚,一個人過得也挺好。
沒想到一朝穿越不但成了個富家子弟,還一覺醒來就成婚了,家財萬貫嬌妻在懷……這樣好的機會怎就給了無欲無求的他?
對了,宿明城……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裏聽過。
罷了。
當務之急還是想想,該怎麼和自己的新婚「妻子」相處吧。
宋衍回頭看向內側,一眼便看到了躺在自己身邊的男子。
入目是一張完美的面容,膚如白玉無瑕,黑髮鋪散開來,他雙目緊閉眼睫根根分明,紅色婚服厚重繁瑣,層層疊疊華麗精美,但再艷的紅在他面前,也都被襯的黯然無色。
雖然已經從原主記憶中知曉了顧惟的樣貌,但親眼目睹,仍有種令人心驚的美。
宋衍一不小心就看入了神,哪怕他心中坦蕩,沒有絲毫非分之想,但欣賞美人乃人之常情。
難怪原主這般執着的要娶顧惟回來。
但顧惟願意嫁這一點,宋衍其實是有些不解的,他看過原主的記憶,是個實打實的紈絝,日常不是上青樓聽曲兒,就是去賭場揮霍,腦子裏全是稻草,每天遊手好閒的,除了吃喝玩樂就是吃喝玩樂,因為名聲實在太差了,城裏但凡有點家世的都看不上他,不願將女兒嫁給他,以至於年過二十還沒有說上親。
顧惟雖然平日裏深居簡出,但畢竟出身顧家,又是個男子,能看上原主這樣的紈絝,着實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宋衍微微沉吟。
顧惟願意嫁給原主這件事,是顧思齊告訴原主的,顧思齊不但是顧惟同父異母的弟弟,還是原主的狐朋狗友之一。
原主對顧思齊深信不疑,從未懷疑過這番話真假,當真以為顧惟也喜歡自己,喜不自勝的央着爹娘去提親,這才有了這門婚事。
但在宋衍看來,事情真相可能未必如此。
只可惜原主腦袋裏沒什麼有用的信息,一切只是他的猜測,他現在也不好做出判斷。
要不……還是先看看顧惟本人的意思吧?
若是這件事另有隱情,顧惟並非自願,自己可以給他自-由,糾正這個錯誤,若顧惟真的是自願的……那便棘手了。
那說明顧惟真的喜歡原主,而他無法回應這份情意。
據他所知,顧惟今年才剛滿十九,比他小了整整十歲,這個年紀在他的世界,只是個剛上大學的孩子罷了,他若是對顧惟有非分之想,豈非禽-獸所為?況且他也不能占這個便宜,所以顧惟最好不要喜歡他……
宋衍深深嘆了口氣。
左右為難之際,宋衍視線掠過什麼,忽的一怔,這才發現顧惟的衣服下擺上,有大片大片的暗紅,暈染了婚服上的刺繡。
這分明是已經乾涸的血跡,只因入目皆是紅色,並不顯眼,而自己剛才又思緒紛雜,所以才未曾發現。
宋衍神色一凜。
眾所周知顧惟身體虛弱極少出門,因為病着,就連拜堂都是由人攙扶着,原主並未多想,只一心高興娶了美人兒,但是……原主卻忘了,上次見到顧惟時,分明還是站着的。
宋衍心中微沉,他伸出手,小心翼翼掀開了顧惟的衣服下擺。
厚重的婚服被緩緩掀開,露出裏面的一雙腿,此刻已經被血染紅看不出原本模樣,膝蓋往下的位置,不正常的扭曲着……
這哪裏是病重,分明是被人生生打斷的!
宋衍心中驀地生出一股怒氣,不止是對原主,還有對顧家的。
原主就是個色迷心竅的傻子,連這麼明顯的傷都看不出來,被人唬的團團轉不說,還做出這般助紂為孽的事情。
但更過分的還是顧家,都說顧大少爺是因為天生體弱才不見人,如今看來,只怕體弱是假,受磋磨才是真!今日顧惟能被打斷腿送到別人床-上,做一個紈絝的男妻,往日在顧家還不知過的怎樣的日子。
也才不滿二十歲的年紀,卻要受這種苦、這般罪。
宋衍深吸一口氣,輕輕將婚服下擺撩開放下,不蓋在傷口上,以免給顧惟增加痛苦,然後起身就要去喊大夫,但剛要起身,手腕驀地被一隻冰涼的手抓住。
宋衍低頭看去。
顧惟的手指修長蒼白,骨節分明,正用力的抓着他的手腕,而剛才還昏睡的人,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睛。
這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漆黑幽暗沒有一絲的光亮,不小心看了進去,仿若置身寸草不生的荒原,令人不由得心悸,就連骨頭縫裏,都滲出密密麻麻的刺骨寒意。
分明是一張令人心醉神迷的面容,卻又仿佛一不小心就會屍骨無存。
即便對方正虛弱的躺在床-上,卻仍讓人下意識感到危險,可是……對方只是個受傷的孩子,又能有什麼危險呢?
許是他想多了。
畢竟任誰經歷這樣的事情,都不能開心歡喜吧?顧惟這樣子很正常。
宋衍回過神來,他垂下眼眸,語調緩慢溫和:「別擔心,我只是去給你找大夫。」
他能理解顧惟的擔憂戒備。
以原主的荒唐來看,真不顧一切做出什麼色-欲薰心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可能……
宋衍盡力露出誠懇的表情,以示自己不會對他做什麼。
只是這似乎沒什麼效果。
顧惟就這樣冷冷看着他,一言不發。
四目相對。
半晌,宋衍無奈的嘆了口氣。
也是,原主德行全宿明城都知道,自己若是突然間改變太大,確實難以取信於人。
他千方百計才將顧惟娶了回來,若說沒半點非分之想,別說顧惟不會相信了,說出去根本不會有人相信,恐怕還會給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而顧惟遭遇這樣的飛來橫禍,不願意相信自己也情有可原,畢竟「空口無憑」。
只是若要自己拿出什麼憑據來,宋衍也沒有。
既來之則安之,凡事欲速則不達,看來還是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人設,慢慢來吧。
至少先哄得顧惟把傷治了再說,可別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傻事。
宋衍垂下眼眸,輕輕揚起嘴角,戲謔道:「就這麼喜歡本少爺嗎?都捨不得鬆手了……」
顧惟神色更冷了幾分。
但抓着宋衍的手,卻慢慢鬆開了。
宋衍心道這小子還是臉皮薄,受不得激,下回知道怎麼拿捏你了。
他清了清嗓子,悠悠道:「你既已經是本少爺的人了,本少爺最是憐香惜玉,所以放心,你傷好之前我不會對你如何。而且本少爺倒要看看,是誰這麼不長眼,敢動本少爺的人。」
按照原主的風格,大約還得喊上一聲美人兒,但這……宋衍委實說不出口。
「你好好躺着,我去找大夫。」宋衍說完起身離開。
顧惟冷冷盯着對方離開的背影。
他掩在衣袖下的手,手指微微捲曲,收起了藏在指縫間的毒針。
剛才宋衍若是敢有半分無禮舉動,他都會直接殺了他,但那只是萬不得已的下策,若在新婚之日殺了宋衍,自己又受傷行動不便,同時面對宋家和顧家的怒火,恐怕很難逃出生天。
好在這紈絝沒有那樣做。
而且聽他的意思,在自己傷好之前不會做什麼。
既如此,便容他再活些時日吧。
待自己養好傷,再想法子神不知鬼不覺殺了這紈絝,另尋脫身之機。
顧惟緩緩閉上眼睛,掩去了眼底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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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