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的子嗣·獅與狼之章(中)(1 / 1)
昏暗。密林中沒有白晝,黑夜與暮色永恆地相互狩獵、爭奪首位,重疊掩映的樹枝遮去每一縷恆星吝於賜予的陽光,如濾網般層層撈去金白的亮芒,只將與水汽和迷霧相融合的悶熱封鎖在叢林之內。
他睜着眼睛,視線透過因血漬而板結的毛髮,看着濃重霧氣中的密林內涌動的每一絲氣流,從沉悶的風所不應帶來的顫動中,判別着這一件與他生命中曾遭遇的任何事件相比,都無法找到先例的嶄新狀況。
他不止一次地見過闖入這片森林的奇怪之物。
曾經有一次,一些表面閃爍着黑色的金屬光芒的生物進入他的領地,具有四條肢體,但只需要下方一對肢體就可行動,上方的肢體中則延伸生長出鋒銳的尖刺,有些時候附着方形的寄生物,寄生物的開口處可以向外噴出一道伴隨巨響的閃電。
當時,他伏低身體,潛藏在濃密的草叢所組成的天然厚重遮擋物之後,讓風帶走他的體味,以免驚動潛在的、被他所臨時標記的獵物。
他的頭腦中掠過一些無名的詞彙和跳動的符號,他不知道這些先天伴其誕生的東西是什麼,他只是平靜地接受這些事物帶給他的答案和結果。
最佳的進攻時間將在右側第一片樹葉被昆蟲爬過一半葉脈的那個剎那,他需先從側後方將一頭獵物扯下它所騎的四蹄之物,他的手掌能輕易地隔着黑色的硬質阻隔層捏碎那多汁的新生物,讓柔軟的東西順着他扣進顱骨的手指向外溢出。
接着,他可以立刻襲擊側面的、前肢上寄生着方形火器的生物,這樣帶來的震懾足夠在接下來的若干個短暫呼吸中解除它們帶來的威脅
他穩定地呼吸着,等待時機,隔着野草觀察那些躍動的蹄子,時機已近,他的每一絲肌肉都做好完善的準備,能量和意志積蓄在他被上天賜予的完美身軀之中,等待着侍奉他的心智,以完成這次簡單的狩獵。在接下來的數個氣溫變化、光線起伏的短暫周期中,他將從它們身上奪取存活下去所需的精華。
昆蟲緩慢地在葉片上爬行,時機來到他的指尖。他將要向前飛撲
一個生物的雙眼從那些黑鐵的縫隙中露出,無目的地向周圍掃過。
在那雙鮮活的眼睛裏有一些其他的東西,不同於他一直以來所捕獵的獵物的靈性,一種與他本人所接近,或者,同源的東西,存在於那對眼睛的擁有者身上。
一道突如其來的焦躁和遲疑突然抓住了他的頭髮,將他死死拉在原地。某種全新的、陌生的東西毫無徵兆地淌過他的血管,試圖將一些呼之欲出的事情急切地告訴他,但他茫然的大腦無法抓住這些快速閃過的事物,就像他力能斷石的手卻抓不起一捧泉水。
不,他的心智阻止了他,一種有別於生存所需的野性的東西正觸碰着他的思路,一些額外的判斷條件正在模糊地加入他的狩獵準則之中。他似乎不是被天生地打造成一隻純粹的獵殺者,他迷迷糊糊地捕捉到這些流動的意識,那些黑鐵中的生物與他有一些共通的東西。
它們是什麼?
他是什麼?
——他究竟是什麼?
沉浸在突然增加的思緒之中,他生命中第一次毫無理由地失去了狩獵的時機。他沉默地輕輕縮回他的藏身處,然後輕盈地順着寄生藤蔓攀上樹枝,等着它們離開他的領地。
此後,他一次也未襲擊這些各種各樣的渺小身影。他想不明白為什麼,但他聽從本能的勸阻。
森林之中,氣流開始出現轉向,一些源自大地的嗡鳴觸及他所在的樹枝,他嗅聞着空氣中飄來的那股熱烘烘的古怪氣味,這並不好聞,就像一些巨獸的巢穴中會散發出的難聞熱氣。
這股氣味來自他近日所追蹤的全新的闖入者,這些生物和他之前屢次放過的獵物又有所不同。
它們更加高大,更加無所畏懼,在森林中不停製造喧囂的嘈雜吵鬧。引來一批又一批的捕獵者。
它們張牙舞爪,行蹤明顯,包裹在刺眼的亮銀鐵殼中,不時發出一陣陣大聲的怪叫和大笑,揮舞着嗡嗡作響的閃光之物,乃至一些刻着歪歪扭扭紋路的符號,輕鬆地用它們附加的閃光肢體將野獸處決,
接着,它們還會堂而皇之地點燃一種滾燙的、發亮的東西,將野獸分解、切割,浪費地只取用最鮮美的那一部分,在發亮的活動之物上炙烤,然後鬨笑着塞進它們的嘴裏,嘰里咕嚕地發出聲音。
在它們的族群之中,有一個特別高大的個體,就像被子嗣所供奉的野獸頭領一樣,發出很大的噪聲,接受着小個子的孩子們送來的禮物,並給它們帶去庇護。
它與他一樣高大,力大無窮,身手矯健。看見它狩獵時的粗暴與幹練,那些被一斧劈開頭骨的野獸在它身前倒下,粘稠的熱血灑在周圍的青草上,證明着獵手的強壯與無所畏懼的野性。
它從不用東西去覆蓋它的頭部,金色的毛髮和偶爾透過縫隙灑落的光芒如出一轍,狂野的臉龐在面向林中的陰影間時,時而表現出驚人的敏銳和警覺。
有許多次,他們的目光似乎相對,他幾乎以為它已經發現了自己。
這讓他的兩顆心臟緊張地跳動着,渾身微微發燙。以前數次見到那些小型的、和他類似的生物時,心中產生的激盪,正在迅速地層層擴大,就像季節更換時的新生之物,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朦朧的情緒被積攢得太久,逐漸變得過於清晰,將他向前推去。
這是他生命中出現過的,最令他想起他自己的生物之一,僅次於他路過那些鏡面般的水泊時,看見的自己面龐的倒影。他們簡直就是同一類存在,同一個人的兩面,同一種事物的倒影。
欣賞與嚮往在他少有情感的天然心智中萌生,除生存的需求之外,他產生了一種新的想要的事物,他說不清那是什麼。
出於又一種根本不合生存需求的情感,他拒絕跟在它們身後,撿起剩餘的內臟和血肉去啃食,即使這會讓他的生存變得容易太多。
然而,長時間的跟隨也讓他煩躁不已,無暇捕獵則使得他變得飢餓又疲憊,他存儲的力氣緩慢地流失。
他需要做出決斷,創造一些其他的機會,以將這場漫長的尾隨結束。
前方是一片湖泊,依照他近日對它們的了解,這些生物會在水邊歇息,唱些伴隨吼叫和大笑的歌謠。
他們的嗅覺敏感,如果他想要除去自己身上的濃重氣味,避免被覺察地靠近,他剛好有一條路可以選擇。
——
「芬里斯的星星在水面上,芬里斯的星星在天空下,河灣深處長着枯草,草下躺着死獵人,一群群的魚是銀色的箭,反反覆覆地咬着他」
詩琴悠揚地響着,琴弦被戰士抓握武器的手輕盈地撥動着,源自芬里斯廣闊雪原的曲調配上太空野狼的三流詩人們隨口做出的詞句,在卡利班的密林中迴蕩。
魯斯曾經笑過他們,不如去找福格瑞姆好好學習什麼才叫真正的詩句,這群懶惰的傢伙立刻哭爹喊娘地抗議,說他們不願意被帝皇之子們按在牆上噴一身香水。
黎曼·魯斯費勁地眯着眼睛,坐在狼崽子們好不容易在濕熱的森林裏升起的火堆邊,一邊分出精力觀察這幫不熟悉森林的戰士會不會不小心把火星濺到石頭圈起的篝火外面,一邊將那根用來穿起刻着符文的石頭項鍊的細繩,想辦法重新塞回那十來顆灰色的石頭之中。
在先前的某次作戰中,他不小心勾斷了一條皮繩,直接導致他歷次作戰中挨個收集的小骨頭和小石頭灑得到處都是。黎曼·魯斯對他的子嗣們會不會願意幫他好好串項鍊感到懷疑,遂決定暫時放下武器,親力親為。
他正仔細地拿一根細骨針頂着一根皮繩,往一塊橢圓的石頭裏慢悠悠地穿過,他手下一個野狼就過來打斷了他:「這附近有什麼東西,大人。」
「這附近有個湖,有一片森林,」魯斯說,「你發現了什麼東西,冬災?湖裏終於出現仙女了?」
冬災的動力甲嗡嗡地響了一會兒才安靜:「是野獸的屍體,血花一直濺到我們的火堆邊上了。」
「哦?屍體就在湖裏?」魯斯疑惑地出了一聲,他探頭看了看,果然臨湖的葦草叢中滲出一灘新鮮的血跡。
「原來仙女也吃肉。」狼王笑道。
他順便把那塊圓石頭串好,拎起皮繩抖了抖,捋順一塊塊的裝飾品,再撿起下一根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小獸骨,繼續往皮繩子上串。
他最近當然不可能沒有察覺,有什麼巨大的東西正在暗中尾隨他們的隊伍;但它始終沒有發動攻擊,整天不干別的事,就一會兒在樹上,一會兒在地面上蕩來蕩去,也不知道成天在琢磨什麼事情。魯斯選擇該幹什麼就幹什麼,等着那頭巨獸做出新的反應。
現在看來,它可能準備行動了。
「芬里斯的女神身上也涌動着狼的血,」冬災一本正經地說。「說不定芬里斯的女神也吃肉。」
「差不多就行了,繼續唱你們的歌去,芬里斯哪來的女神?」狼王笑道,「最多有幾個遭受了溺亡之死的水鬼,天天在風暴河的底下抓人。」
另一位太空野狼滾爪插嘴道:「那不是克拉——」
黎曼·魯斯舉起手,比了個簡單的手勢。狼崽子們的歡慶停了短短的一個瞬間,又繼續了下去。
所有人都已經知道,有什麼東西潛伏在湖面之下,儘管足夠謹慎,但他們的頭狼已經發現了捕獵者的蹤跡。
除了正輪到他唱歌的狼崽,覺得氣氛不太合適,把一首他們自己編的酸溜溜的情歌換成了樸實無華的戰前歌曲。
魯斯給手裏的皮繩子扎了個死結,拿在手中,嘟囔着「我去洗洗項鍊」,向水邊靠近。
他的鼻翼輕輕翕動,分辨着隱藏在水面之下透出的那一絲陌生的氣息,他們在阿薩海姆狩獵時磨鍊的記憶中,有一條就是學會分辨隱藏在自然環境中的野獸氣味。
魯斯在水邊蹲下,林中的湖泊一片澄澈,沒有被其他野獸攪渾。這已經說明在這片領地之中,存在着一位統領性的王者。它很可能狡詐,具有智慧,懂得潛伏,但已經無法再忍耐對鮮血的渴望,野蠻的凶性噴薄欲出。
想到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戰鬥,魯斯掀起上唇,露出笑容。
「水鬼,」他低聲重複這個詞,慢慢伸出手,向湖水中摸去。
出於對剛剛串好的項鍊的愛惜,黎曼·魯斯將項鍊暫時放在一旁,而他的明智很快得到了證明。
一隻潮濕的手突然從湖水中探出,有力地拽住黎曼·魯斯的手腕,手掌的大小尺寸打了魯斯一個措手不及,短短的剎那之中,他忽然意識到了對方的身份。
下一刻,狼王被一股巨力猛地拽入水中,他最後看見的,是那張在茂盛的鬍子與毛髮之後顯現的年輕而輪廓分明的面容,以及冷峻的深綠雙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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