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心聲雜沓(1 / 1)
佩圖拉博盡力讓自己的呼吸維持在恰恰能夠供給血液循環的程度上,即使如此,他也沒辦法調整自己跳得越來越快的心臟。
他抓着坐墊,繡紋凸起的微小線頭陷進蒼白指甲的縫隙,就好像假如不握緊些什麼,就無法抵擋住並不存在的震顫與搖晃。
他還是沒有看見莫爾斯。
佩圖拉博把手放回腿上,心不在焉地向四周看着,聽着各種各樣的動靜。
一些風聲,許多人的嗡嗡話語,僭主與其子女的小聲交談,更多陸陸續續聚集而來的看客。雜音盤踞着他的心靈,他偶爾會短暫閉上眼睛隔絕感官,然而這能帶來的唯有更敏銳的聽覺,與焦躁地抓着他全身神經的喧囂和觀賞。
他知道自己沒法埋怨周遭的嘈雜,這是他自己要來的。雖然圍而觀之的人數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但這對於他獲取洛科斯人的推崇是有好處的。
可他忽然發現,他對自己能否讓這兒的人喜愛,不再抱着絕對的期望了。
「佩圖拉博?」耳邊有個溫敦的男聲喊了他的名字,他立即回應:「怎麼,安多斯?」
「我想,請問,你的作品有怎樣的主題?」安多斯慢慢地說,語調和他一個月前時一模一樣。王子向觀眾的席位略微側頭一點,補充:「他們離得遙遠我不會居心舞弊的。」
「稍後你便可知。」佩圖拉博不想多說。他將兩隻僵硬的手疊放在一起,這才發現雙手都有些寒顫。
佩圖拉博記得那日的見面中,安多斯的每一次抬眉與思索,那時他就看出安多斯對他有不同尋常的評判。他能想起那副帶着質樸笑意的臉龐,他所有的猶豫、肯定、欣賞與思辨,以及他尋找着什麼似的眼神和額外隱藏的心理活動。
從安多斯避去短處、唯剩審慎讚揚的刻意里,他獲得的並非受讚許的心滿意足,而是一種無名的憋屈與無措的火氣。
所以他當時便挑戰了他,宣佈了他的決定。直到今日,佩圖拉博仍然不為這一選擇後悔。
安多斯不介意他的脾氣,似乎天底下就沒有事能觸到這名王子的底線。
他說:「假如你願意,我想告訴你,我作品的主題。」
「什麼?」
「赫豐妮女神像,她象徵生命,和祝福。」安多斯說。他平凡的面容中有種令人害怕的平靜和真誠。
「你知道我不喜歡神教嗎?」佩圖拉博不適地說。他下意識地將語調起高,用毫無耐心的回絕去終止自己顫悠悠的心情,安多斯的善意幾乎是引人惱火的討厭。
「那就忘了神的概念。她象徵祝福。我一直在想,自你到洛科斯來,我們從未給過伱禮物。如果你願意接受」
「不需要!」佩圖拉博情緒激動地扭過頭,他何時需要這些人的供奉了?難道這些洛科斯人的禮物、這些整條街道上洛科斯人的目光,能讓他變得更為出色嗎?
他的成長是他自己的要務,他的成就也將自他本身生出。
也許是自他聲帶發出的聲音太過響亮,卡麗豐將視線移來。
佩圖拉博忽而止了聲音。當他知道自己的臉孔倒映在卡麗豐明如露珠的雙瞳中時,他旋渦般捲動的惱火就漸漸歸於平靜了。
他雙手交握,在坐墊上更換坐姿。
剛才被他草率說出口的話此時又在他心間反覆輪轉,他想出一百種後悔的理由要將方才的回答進行得更好。
也許他該調整語氣,收斂情緒,咬字清晰地說話。
也許他該平心靜氣,深思熟慮,用縝密的邏輯鏈條將他的道理遞給聽他宣講的人。
也許他能做得更好,更優秀,更加地表現出他自身優異的種種素質,就像一月前的試煉時那樣。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當時連要用什麼姿勢把鍛好的刀扔進烈火,都預先地計算過數次。
他當時贏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並且佩圖拉博相信,那其中也包括莫爾斯的。
今日亦不該鬆懈。
混亂的心思被他一點點收攏,只剩下一點兒閃耀的火苗,也許等待着燃料,也許等待着風與氧,將他再度照得明亮。
他舒展四肢,活動肩膀,端端正正地挺直了脊背,側過頭,聽淺黃長袍的主持宣讀今日開場的種種繁瑣詞句。
隨着主持者的介紹,無數雙眼睛挪向他。他咽下口水,有一陣滾燙的錯覺穿透了全身的肌肉。他聽不清楚台下人在說什麼,只能期望着他們給出了他們應給的褒義評說。
僅僅數秒過後,佩圖拉博抬起下巴,用儀態去迴避眼神的交流。
在自下而上的人聲包圍里,身為評判者的數人開始了他們依次有序的評價。
佩圖拉博聽見多種多樣的誇獎,言辭之重複,語氣之統一,幾乎令人心冷。他們誇讚的不是作品本身,而是他的身份。
他以為自己會為獲得讚賞而欣喜,但他沒有。他的心顫抖得厲害,不是出自焦慮,這次的的確確是從被辱沒般的憤怒里生發的。
對比之下,他才知道剛才安多斯的真摯何等可貴。幾十分鐘前他反對之物,如今卻又是他想要重得的。
然後他才看見安多斯的塑像。
明明塑像已經展露於天光之下許久,他此時才真正看見它。
無論是雕像平坦的前額,輕波浪卷的長髮,豐滿的身姿,柔美的體態,還是身着的絲袍與羅裙,都是工匠輕易可以觸摸的範疇。就算將雕像莊重靜穆的神情與渾身洋溢的柔情也納入考察,佩圖拉博也敢說,安多斯的塑像絕不勝過他的作品。
但當他凝視雕像時,他聽到的卻是安多斯話語的迴響。豐富的想像力幫助他想像出安多斯雕刻時,工匠本人的種種情態。
他見到一個滿懷關切與思索的人,將他仔細專注的思維傾注到每一道落下的刻痕,這份專心借着雕像的眼睛看他,像旋律鼓盪在四肢中,音樂顫動在陶醉的血液里。
在這份體悟與見證里,他感受到自己在不斷地消融。
「怎樣呢?」安多斯問。
「你的技巧不比我差。」佩圖拉博說,「而且不,沒什麼。」
他站起身。「我要去將這卑劣的劇目終止了。」
因為他見到一個祝福。
而這些鼓弄唇舌,玩他們編排好的奉承把戲的人,無恥侮辱着他的作品與獻給他的祝福,也即惡意地侮辱着他。
這是目前唯一能安撫他心中緊促不安之雜思的辦法。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