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2章 龍在手(1 / 1)
遠遠地,烏雲珠已趴在門邊偷看了好一會。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只覺像是作夢一樣。
在她眼裏,王笑成熟了許多,但還是那樣俊朗的面容,眼神中還是那樣的平和,並未讓她覺得陌生。
她早就知道有這一天,他會回來……
但漸漸的,烏雲珠又有些小小地惱了起來,扁了扁嘴輕聲抱怨道:「這說的什麼呀。」
她覺得他果然還是忘了她了,提都不提「烏雲珠」。
她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肆無忌憚地拉着他說話了。
「哼,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賭氣般念叨了這一句之後,烏雲珠跺了跺腳,轉回自己的院子。
然而走到半路,她低着頭想了想,最後還是踮着腳偷偷回到堂上,趴在屏風後面往那邊看。
只見王笑已和鄂碩坐在那把酒交談。
他和以前一樣,氣質像天邊的一朵雲,悠揚、雋永。
但他在談論的依然是那些無聊的事,什麼遼東往後如何如何、東三省會是一片沃土、滿漢一家之類。
烏雲珠聽了好一會,又在心裏埋怨起鄂碩來,暗想「他不提起我,爹爹你也不提起我,真是笨死了,他說滿漢一家的時候就該說讓他娶個滿人嘛。」
好不容易,等他們酒過三巡,才聽王笑道:「對了,我這次到瀋陽,還未見到烏雲珠那孩子……」
烏雲珠輕輕哼唧一聲,愈發不樂意了,心說「什麼叫『那孩子』,你也才大我七歲。」
接着,只聽鄂碩向人吩咐道:「去把那丫頭叫來……」
烏雲珠眼眸一轉,重新繞到走廊準備過去。
她整理了一下裙擺,又整理了一下頭髮,有心把王笑嚇一大跳,讓他知道自己如今已長成大姑娘了。
她已經想好了,一會見了面,她要裝作不認識他,再讓他見識自己作為大姑娘的美貌……
想到這裏,她莫名地臉上一紅,還沒來得及鎮定下來,人已走到了堂上。
一抬頭,對上了王笑的眼神。
他眼中有疑惑,有驚訝,有驚艷,最後化成朋友般的會心微笑……
「哈,長這麼大了,我還從京城帶了禮物要給你,但是小孩子喜歡的東西,看來你是不會喜歡了。」
烏雲珠本以為時隔多年再見,他會變得陌生,不想第一句話就是這般自然而然。
因聽他說帶了禮物,知道他終究是沒忘了自己,她忍不住歡喜起來。
於是,她竟是把剛才想好的要裝不認識他的念頭忘了,走上前,如以前一般自然而然地拉住王笑的袖子,笑道:「禮物我都還沒看呢,你怎就知我不會喜歡?」
王笑也笑了笑。
多年未見,似乎所有的情緒都在兩人這相逢一笑之中了……
時間很快到了九月。
京城,晉王府中,左明靜抬頭看了唐芊芊一眼,嘴角微揚,復又低下頭。
「你笑什麼?」唐芊芊問道。
左明靜本不想說,偏淳寧也有些好奇,追問了兩句。
「我在想,上次聽甘棠開玩笑說,也許是家中美人兒太多,笑郎這才每年故意要往外跑些日子……」
左明靜話到一半又不說了,纓兒、顧橫波、錢朵朵也是目露好奇,紛紛看過來
「為何?」
「也許是為了……養養身子?」
唐芊芊含笑揶揄道:「那丫頭知道什麼?笑郎若要養身子,豈會每出門一趟又帶個美人兒回來?總不是那丫頭也長大了吧?」
淳寧護着自己的侍女,應道:「那丫頭說了胡話,回頭我放她許個人家,你饒她一遭可好?」
顧橫波最喜歡在這種場面,道:「瞧幾位姐姐說的……其實呀,這話聽起來是在說笑郎,人家話里夸的明明是你們這幾位美人。」
左明靜笑着指了指唐芊芊道:「誰說不是呢,我亦是看到她副美貌,方才想起這些話。」
「誰要聽你們每日裏吹捧,你瞧纓兒,因她家少爺要回來了,心不在焉的。」
纓兒道:「才不是呢,我和朵朵嘴笨,插不上你們的話。」
錢朵朵小聲道:「我嘴可不笨。」
「你就是膽子小……」
這六女聚在一起說話,仿佛讓天氣都明媚起來。
不一會兒,陳圓圓與幾個婆子婢子又帶了孩子們過來,陳圓圓才進房便道:「每見你們聚在一塊說笑,我都不由覺得晉王真是好手段,竟能讓這院裏這般……四海清平。」
她話音才落,孩子們跑進來,堂上登時熱鬧起來。
如今王玄燁不在,小呆瓜是孩子中最大的一個,一手拉着寫寫,一手拉着畫畫,脆生道:「爹是今天回來嗎?」
「是,你都問過許多遍了。」
「那下次出門,可以帶我去找大哥玩嗎?我也想在草原上騎馬,京城的馬場太小了。」
唐芊芊白了兒子一眼,道:「瞧給你能的。」
「娘你總是要說我,就不能像爹一樣誇我嗎。」
小呆瓜這孩子確實是有些欠打壓的,他性子最像王笑,常喜歡用他漂亮的笑容來蒙人,故作天真無辜,其實心底里極有主意。
唐芊芊早看透兒子的德性,偏是每次想打壓他一番,總有人出來護他。
「好了,芊芊你又說他。」
小呆瓜於是笑了笑,有些得意地看了娘親一眼,轉身跑開。
「說好了哦,下次出門,我們去草原上玩。」
「誰跟你說好了……」
「晉王回來啦!」忽有婢子喜滋滋地喊道。
等王笑的車馬進了府,自是又有一番熱鬧。
秦小竺當先跑回來,笑道:「我和王笑騎馬先到的,後面有許多禮物,快叫人去拿,我給你們都帶了好東西啊。」
在她身後,王笑苦笑不已。
「你別跑,有了身子還這般鬧騰……」
一句話,堂上愈發熱鬧。
淳寧最先拉住秦小竺,輕聲問道:「你終於有了?」
「對呀。」秦小竺聲音雖低,已壓不住話語裏的歡喜。
「真的?」
「嗯嗯,晚了半個多月,你別看只晚半個多月,我把過脈了,就是有了。」
「太好了……」
「是吧?我和王笑費了好大勁,千辛萬苦……」
秦小竺確實是太過於高興,顯得雀躍不已,抱着淳寧嘰嘰喳喳說了一會,又覺還有許多話不宜在堂上說,要帶淳寧回屋子裏說。
「走,我告訴你,有好幾個姿勢,都是王笑琢磨出來的……」
淳寧驀地臉一紅,轉頭又瞥向王笑,腳下卻不動。
那邊王笑正挨個與妻子兒女抱着親近,唐芊芊的目光已向秦小竺看了過來。
「嗯?」
「嗯什麼嗯。」
「你就沒話想和我說嗎?」唐芊芊走近了笑問道。
秦小竺有些怵她,卻還是虛張聲勢道:「我還要跟你匯報不成?」
唐芊芊瞥了王笑一眼,道:「當時出門可是說好了,你是去看着笑郎的。」
「幹嘛?人又不是狗,有什麼好看的。再說了,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
唐芊芊只是笑。
她這笑容就讓秦小竺有些心虛,低聲道:「你又聽說什麼了?消息也太靈了吧……那個,烏雲珠只是以前救過王笑,大家玩得比較好嘛,我也很喜歡她啊。」
「哦?」
「幹嘛還看我,王笑又沒怎樣,他都說了他會克制自己,還說有我們就已經知足了……」
秦小竺聲音不小,一旁的顧橫波聽在耳里,隱約覺得……這話竟有些耳熟呢。
那邊王笑正與纓兒牽在一起說話,纓兒也聽到了這邊的說話,問道:「少爺,芊芊姐和小竺在說什麼?」
「唔,別理她們。對了,瀋陽那邊有個小姑娘來京城遊玩一下,會暫住在我們府里,纓兒帶她一起逛逛好不好?」
「好啊。」纓兒應得很乖巧。
但她想了想,卻是又問道:「就是芊芊姐說的,少爺也許要迎一位滿洲姑娘進門嗎?」
「那倒是沒有。」
諸女目光看去,見王笑目光坦蕩、語氣誠懇,看來是真心沒有再娶的意思,不由暗想看來是因為一些風言風語有所誤會了。
這天,顧橫波到堂上見了那位從遼東來京城遊歷的烏雲珠,卻在心中升起了一個念頭。
看來笑郎又遇到他所謂意志力的考驗了,卻不知這次他能不能從牛角尖里鑽出來,與內心和解……
隨着王笑再次回到京城,各處的戰亂也已平定,這一年天下間已有海晏河清、四海承平之勢。
十一月,消息傳來,八旗餘部攻下了漢城,幸而朝鮮國主李淏被楚軍救出,將帶着李朝宗室往楚京避難。
等楚軍平滅了八旗殘部,李淏已登船出海。大將羊倌只好駐軍漢城,暫時先委派官吏開始治理戰後殘局……
而這京城這邊,朝堂上下也為此事吵得不可開交。
比如有人拿太祖的祖訓出來說朝鮮乃「不征之國」,出兵毫無實利。
事實上,楚朝出兵已成了既定事實,仗都已經打完了,如今所議的,只是「名義」二字。
王笑是不喜歡開朝會的,也就此事連着開了數日朝會……
皇極殿。
龍椅前的漢白玉台階處依然掛着一層簾帳。
楚帝周衍還是龍體未愈,王笑如以往一樣站在簾帳後面代為主持朝局。
殿上,群臣侃侃而談……
「太祖皇帝祖訓,凡海外夷國,如朝鮮、安南、占城……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倚中國富強,貪一時戰功,無故興兵,切記不可……」
「此言廖矣,朝鮮毗鄰遼東,關係甚重,他日或有外隙,後患不可復言。莫如趁此時機,即派大員收其全土改為行省,設郡縣治之,方為上策……」
「師出何名?汝等忘祖訓乎?此非楚朝乎?!」
「……」
先是吵着出師的名義,漸漸的,話題卻又回到王笑頭上。
還是那個老問題,等朝鮮國主來了,接受其覲見的將會是晉王、還是一位新帝?或者是別的什麼名頭?
其實,誰都不傻,為何明知道楚軍已經佔據漢城了,還在為是否出兵而爭執不休?
逼宮而已。
王笑聽得明白某些人的言外之意。
「晉王,你是出兵了不假。但你到底用的什麼名義?這社稷若還是楚朝的社稷,你繞得開太宗皇帝的祖訓嗎?這大楚的太祖皇帝對蒙元對外擴張之策極力否定,親列十五大不征之國,嚴禁後世子孫征討。你看,你今次違背大楚的楚訓,我們不得不出言反對,我們知你志在四海,往後開疆擴土再有此事又何等麻煩?不若……改制稱帝?」
所有的諫言與爭執,其實都漸漸地匯聚成了這樣一個聲音。
它不停在皇極殿裏迴蕩着,充斥在王笑耳邊。
有人唱紅臉,有人唱白臉,都想讓王笑知道,這個舊有的社稷已開始限制王笑擴張的野心。
有人是出於忠心,有人只是想成為從龍之臣,也有人是真心為國事着想。
當然有人沉默着,憐憫着周室社稷,卻對王笑的大權在握感到無奈。
而能真正明白王笑心意的人不多,但總是有的。
總之,廟堂之上,也如世間百態……
王笑聽着聽着,忽然也覺得……這個國,或許也可以改一改了。
也許只是換一個國號,也許可以改一個制度。
也許是稍作改變,也許是大刀闊斧。
當前能夠做到何種程度?他也想要看一看。
看一看吧,沒關係,士大夫們都是聰明人,不管遇到什麼名份上的事都能想出辦法解決。
別總是你們逼我,讓我也來逼一逼你們吧。
於是,王笑轉過頭,看向了身邊的皇帝。
那是坐在龍椅上的皇帝「周衍」,穿着皇袍、戴着皇冠。
雖然它是一塊木頭,但上面雕刻的面容卻是栩栩如生。細心的太監還給它上了一層粉,遠看的話顯得十分真實。
王笑伸出手,放在了皇帝的背上。
用力一推。
皇帝從龍椅上跌落了下去。
「咚……咚……咚……」
幾聲響。
木頭砸在龍椅前,跳了一下,滾落到了漢白玉台階的下面。
接着,它滾出了簾帳,滾到了群臣面前,搖晃了一會兒,最後靜靜地躺在那裏。
明晃晃的龍袍蓋在上面,卻不能完全遮掩住它的本質。
就只是一塊木頭而已。
「陛下……」
「陛……」
爭論聲戛然而止。
群臣呆愣住,每個人都盯着這塊木頭,露出錯愕的表情。
滿殿俱靜,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