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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七回 情仇(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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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曲身形一頓,卻並未回頭。

    良久,女子輕聲續道:「我的腳崴了......」

    這裏大抵便是旋旎的開始,前頭的所謂梅香,雪景,山路難行,皆成了旋旎的鋪墊,不過是烘托氣氛而已。許是出家人慈悲為懷,又許是出家人亦憐香惜玉,若崴腳的是個男子,只怕六曲會頭也不回的甩手離去,不過也不會有男子連崴腳也崴的如此嬌羞。

    果然,六曲默然不語的回首瞧了瞧她,又默然不語的俯下身去,背上她,送她回了後山的家,原以為她會容六曲小坐片刻,即便是一句話都不說,只飲一盞茶也算是情分,誰想竟還是一言不發的就將他請了出去,莫非這是傳說中的此時無聲勝有聲。

    看到此時,落葵入了戲,嘆了句:「真是過河拆橋。」

    誰想蘇子卻撇撇嘴道:「瞧見了沒,人家這才是大家閨秀,你以為都像你,根本就不知男女有別為何物。」

    「呸,你見過誰家的大家閨秀住在荒山野嶺里。」

    「私生的也不一定啊。」

    「蘇子就是理多,再沒理的事,他都能說出的一二三來。」空青笑道。

    不得不承認蘇子的想像力非常強悍,非比常人的強悍,是難得的常有理,只是想像力太豐富了,活的也會十分辛苦,如同蘇子,就時常擔憂半空中會掉下個花盆菜刀之類的落在他頭上,亦或是馬車碾過的石子會彈起來砸傷他的額角。

    偶然相遇便叫做偶遇,可自那日的偶遇後,六曲如磐石般的佛心仿佛被撥動,不知是可憐同情在作祟,還是真的暗自喜歡,總之是明里暗裏的打聽起女子的來歷,才得知她名喚香茹,原是大戶林家的小女兒,可惜父母早亡,兄嫂做主將她嫁給了另一個大戶劉家的大公子,說是嫁實則是沖喜,正拜天地間,新郎便不治而亡,故而她以如玉之身守寡。

    本以為就這般了此殘生了,誰料劉家的二少爺對香茹垂涎已久,虎視眈眈,鬧的家宅不安。一家人皆謂之是不祥之人,將她攆出了門,打發到了後山的老宅里安身,從此不問生死。

    自得知了香茹的來歷,六曲便攬下了寺中所有到山中砍柴,挑水,乃至挖野菜的活計,當然,也不忘給香茹的門前放上些生活必需品。

    六曲做這些,皆做的悄然無聲息,放下東西轉身就走,從來不敢回頭去看,生怕這一看就再難拔出,也就錯過了許多,錯過了透過門縫相望的一雙鳳眼,和眼底的柔軟情愫。

    說起來當年的六曲當真不是個會哄姑娘的,人家蘇子追小姑娘,從來都是送些花啊草啊金啊玉啊的,一舉便討了姑娘的歡心,哪裏還用得着如此辛苦。

    紛紛揚揚的大雪連着下了許多天,下的大了,一陣緊過一陣,一片片一團團的連綿不絕,下的小了,細細密密,無聲無息。山上早已鋪了厚厚的積雪,雪深處能有半人多高,而淺處一腳踏進去也要沒至膝頭。

    寺中的僧人已多日不曾進山,山下也鮮有人上來,唯有六曲,見雪一停,便扛了掃帚,從寺前的山路一直掃到香茹門前,他不愧是有功夫在身的人,也不嫌累得慌。

    可今日的香茹家卻與往日不同,往日六曲來,雖是房門緊閉,可窗下總會供着一瓶新摘的梅花,而今日,窗下的梅花早已乾枯,散落的花瓣與雪團在一處,碾成了泥土,房門虛掩着,淡白的日頭自窄窄的門縫投進去,裏頭靜謐無聲。

    六曲輕喚了幾聲香茹,卻始終無人應答,如此雪天路難行,香茹不會輕易出門的,他頓覺不妙,再顧不上避忌什麼,「嘭」的一聲推門而入,只見香茹煞白着臉倒臥在床邊,灩灩血跡漫過白裙,點點如千朵萬朵凋零的紅梅連成一片,嫣紅的格外刺目。

    他想都不想的抱起她,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什麼佛法清規戒律,此刻皆拋到了九霄雲外。

    他的眼眸暗淡,悲痛之色再無處躲藏,若是此番香茹沒了,他也就沒了,所謂的生死相許,大抵就是如此罷。

    六曲是法力高深之人,治病救人這等事並不用求助旁人。他輕嘆一聲,搭了個脈。

    香茹傷的也並不重,或許只是些皮外傷,之所以會昏迷不醒,大抵多半還是心病作祟。果然,他眉心的憂色轉淡,取出枚褐色藥丸置於碗中,以水化開,登時滿室藥香,透骨幽幽。

    化開藥丸是極簡單的事,可是如何才能灌到香茹嘴裏卻成了難事,無論他如何撬,如何摳,藥水一觸到她的緊閉的唇邊,便沿着唇角傾覆下來,茶色的水在面龐上蜿蜒成殤,斑斑點點似他心碎的痕跡。

    他望着她慘白如紙的面龐,方才舒展開來的眉心復又緊蹙,似打了個千千結。

    這屋裏極冷,冷的幾乎滴水成冰,他握着她的手貼在自己面上,皓白素手透骨沁涼。

    他暗自嘆了一嘆,噙了些許藥水在口中,俯下身

    去與香茹兩唇相碰,緩緩將藥渡到她的口中。

    如此反覆數次後,香茹終於輕輕「呀」了一聲,幽幽轉醒,正與六曲四目相對,兩唇相依。

    香茹登時眼窩泛紅,來不及多想,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六曲的面上,她一個姑娘家本就體弱力小,而他早已練了一身刀槍難入的身軀,這巴掌在他面上滑過,丁點痕跡都未曾留下。

    六曲本就不善言辭,這下子更不知如何不分辨了,只默然無語的退到窗下,香茹怔了一怔,緩緩抬手蒙住雙眸,肩頭聳動,大片水漬自指縫間滲出,卻沒有發出一絲抽泣聲。

    他們一個不言,一個不語,眼瞧着生出誤會,這怎能不令人心焦,要知道,多少情深似海也經不住誤會隔閡的連番打磨,更何況是眼前的緣深情淺了。

    「六曲也是,怎麼就不解釋一下。」落葵着急起來。

    「他就是存心輕薄,哪還有臉解釋。」蘇子道。

    「你看看的他相貌,一看就是個正人君子,哪裏像你。」落葵不樂意了,出言替六曲分辨起來。

    「好人臉上又沒寫着字兒,光看長相能看出什麼來,你是看他長的好罷。」蘇子撫了撫面龐,頗有些憤憤不平。

    「好人臉上是沒寫着字兒,可有些人臉上就是寫明了我是壞人,那可怎麼辦吶。」落葵在蘇子面上來回瞧着,不禁笑出聲來。

    再度抬頭望向那白光,那裏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外頭也起了夜風,不斷拍打窗欞,嗚嗚咽咽,像是在附和香茹的面上的淚痕。

    六曲開始不安,不安的撥動掌上的佛珠,一百多顆紫檀珠子早已顆顆磨得渾圓發亮,照出他微微顫抖的嘴角。這些珠子每一顆的不同之處他都爛熟於心,可是這一回,他卻連數都數不清楚,腦中只餘下一片混亂。


    風聲愈發的大了,沿着破了的窗紙呼呼吹了進來,掀起香茹的素白長裙,像一簇白梅在寒風中跌落枝頭,凋零在泥土裏。

    六曲再耐不住這種如死寂般的相顧無言,囁嚅道:「香茹,你,你......」

    許是嘗到了口中濃濃的苦澀藥味兒,其實香茹知曉六曲的為人,那一巴掌只是為了宣洩她心中的意難平,六曲只是正好撞上了,她平靜了許多,放下手,眼眸中含了些欲落未落的淚珠兒,神情冷冷似寒冬時節的冰凌:「我,無事。」

    六曲沉沉眸光挪到她裙上的斑斑血跡,尚未發問,香茹便續道:「真的無事,我只是來了天葵。」

    他的面上霎時紅如彤雲,雖仍有疑慮卻不再追問,留下一瓶藥丸,些許吃食,一捆乾柴,走到門前時身形一滯,在窗上放了個火摺子,回首微微皺眉道:「天晚了,我先回去,若有事情就將火摺子點燃,我很快便會趕來的。」

    推開門,一股子寒風卷着大片雪花狂掃而入,已是暮色四合了,雪愈發下的大了,如棉絮般的雪片掠過層雲朵朵,掠過白梅瑟瑟,皆砸在六曲的身上。他黯然佇立,回首再望一眼那破敗的小院兒。

    低矮的籬笆早已被積雪堆滿,院裏院外皆靜謐的似乎空無一人,似乎一直都只是他孤零零的一個人,着了魔似的在此處來來回回。

    綿綿不絕的雪掩住了六曲離去時的腳印,天黑透時,雪漸漸停了,如墨天幕上懸起一彎斜月,光華如水輕瀉,照的雪地,樹影,花枝皆清冷透白。

    遠遠的飛馳過一輛馬車,揚起無數紛紛雪片,悉數砸在一旁的六曲身上,馬車轉瞬間行至深處,不見了蹤影,而這車轍印子竟通往的是香茹的住所,不及多想,他足尖輕點,追了過去。

    房中燈火如豆,在窗欞上投下兩個暗影,一個仿佛是個錦衣男子,另一個是香茹,兩人立在窗下,不知在說些什麼,起了爭執,錦衣男子動起手來,拉扯間,香茹的髮髻散了,長及腳踝的青絲一下子散亂垂瀉。

    錦衣男子一步步將她推倒在床榻上,俯身上去,撕扯起她的衣裙,撕扯的只餘下素白肚兜。

    六曲趕到時,香茹的哭喊聲已變了調,絕望悲痛的扯人心扉,夾雜着男子的猥瑣淫笑:「香茹,你的第一回已是我的了,這第二回,第十回又有何不可,你還裝什麼貞潔烈女。」

    六曲登時明白了,那衣裙上的血跡哪裏是什麼葵水,分明,分明是,這世上的惡人真多,既然撞上了,就不能不管,他怒不可遏握緊了拳頭,一腳踹開守門兒的小廝,衣袖輕掃,木門頃刻間粉碎,紛紛揚揚在夜間織成薄霧。他陰沉着臉闖了進去,驚擾了壓在香茹身上的錦衣男子。

    錦衣男子抬起埋在香茹頸間的頭,回首望着六曲說道:「喲呵,英雄救美來了,這英雄還是個和尚。」

    他回首狠狠甩了香茹一個耳光,狠狠道:「小賤人,我說你怎麼不肯從我,原來有了個相好的,不過你看上了個和尚,口

    味着實不同。」

    六曲的剪影繡在雪洞白牆上,凜凜如神佛現世,原本時時都含了淺笑的嘴角,此番斂得很陰沉,他瞧着香茹被男子掐出紅印兒的脖頸,唱了聲佛號,衣袖一拂便令桌案轟然倒塌,輕吐出個滾字。

    錦衣男子登時慌了神兒,連滾帶爬的逃了出去,還不忘回首惡狠狠的補上一句:「你們等着,我定不會饒了你們這對姦夫淫婦。」

    香茹抹了把滿是淚痕的臉,面色瑩白,眼眸中無一絲光澤,冷冰冰的如數九寒天裏的一抹冰封深潭,哀莫大於心死,想瞞住最難以啟齒的事,卻沒能瞞住六曲,她怕是要傷心死了。

    香茹指尖顫了幾顫,將衣裳胡亂裹在身上,掩住滿是青紫色的掐痕的肌膚,頭深深的垂了下去,緊盯着一雙床邊兒的赤足,默默無語。

    六曲緩行幾步,緊貼着床邊立着,麻色僧袍間的冷香如白梅萬重漸次盛放。

    他沉沉如深潭的眸光浮出軟意情深,握慣了佛珠的手想要握住香茹的手,試了幾試,終究沒有握住:「香茹,此地是住不得了,我另給你尋個住處罷。」

    香茹的足尖微微一顫,縮回裙底,眼眸中水霧漫過,她蒙住雙眼,淚珠兒自指縫滲出:「我,我不配你。」

    六曲神色如常,鼓足了勇氣,伸手去拉下她緊捂雙眼的手,牢牢握住,唇邊淺笑道:「配與不配的,不過是俗人俗見,我不理會,你也不必理會。」

    自這一刻起,六曲與香茹算是捅破了最後一層窗紙,從此不離不棄,生死相依了。

    落葵暗自一嘆,這生死相依委實來的過於蹊蹺,一個是新寡的年輕姑娘,另一個是高深的佛門中人,若非梅林中的偶遇,簡直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

    若當日的香茹是個醜婦,那六曲定是不會對她一見鍾情,正應了那句話,一見鍾情的不是情,是貌,有美貌才會有深情,古往今來令英雄難過的都是美人關,從未聽說過有難過的醜人關。六曲修行數十年,仍舊未能免俗,拜倒在了美人關下,不能說他的佛心不夠堅定,只能說美人關實在難過。

    夜深了,月華沉沉如水瀉,如墨的天幕上點綴寥寥散碎星子,燦若銀釘,光華如洗,一輪皓月卻似蒙了浮塵,浮出些淺淡清淒的光暈。一盞昏黃風燈在山間漸行漸緩,點點碎金般的燭光在寒風中搖曳不定,映在雪地上的兩人身影愈發的頎長。風聲淒冷,似夾了柄血刃般划過面龐,疼得透骨,衣角亦被吹的迎風翻起,似是柔軟復又凌亂的心底。

    是夜,六曲無聲無息的將香茹帶進了寺中,瞞過寺中眾人,藏在了自己獨居的禪房裏。

    第二日,六曲對外宣稱即日起要閉門參悟佛法,吃喝用度一應送至禪房門口即可。

    幸而他的禪房位於寺中最為偏僻寂靜之處,平日裏便罕有人至,宣稱閉關後,就更無人敢靠近此處了,他更是在四周設了禁制,旁人無法靠近此處一丈以內,更可隔斷房中的一切聲響,若是有人闖了進來,一時半刻也察覺不到香茹的存在。

    只有一樁事令闔寺眾僧覺得異樣,自六曲師叔閉關後,這飯量大漲,私下裏議論,參悟佛法也是個頗費腦力體力的活兒,修行尚淺的人是做不來的。

    這禪房地上鋪的皆是尋常青磚,一面三扇青紗屏風隔出個窄窄的裏間兒,堪堪擺的下一張床榻,外間則是六曲平日裏參禪之地,兩個黃色蒲團擺在地上。

    兩人雖有了生死相許之意,卻到底沒有行嫁娶之禮,為着避嫌,香茹宿在了裏間兒,而六曲則留在了外間。

    一切仿佛都未曾改變,可仍是有不同之處,唯一的改變,便是每日東方微曦,六曲親手摘下供在窗下的一束白梅,清寒梅香掩蓋了女子的脂粉氣,令人絲毫不覺房中多了一人。

    萬萬沒有料到,梅林中的一朝偶遇,促成了六曲的錯踏紅塵路,原本可以各不相干的兩個人擠在了同一個屋檐下,緣份使然的宿命,執念縱容了心魔,就如西光回照,雖然只是短短一瞬,卻仍悽美的令人奮不顧身。

    香茹畢竟是十八九歲的姑娘,正是愛說愛笑愛熱鬧,花一般絢爛的年歲,在這方寸間困得久了,難免會憋悶的很,整日愁眉不展的坐着,六曲便逗她:「我與你誦經可好。」

    她背過身去,嘟着嘴,掩住雙耳,做出副厭惡的模樣:「不要,你只會誦經,整日都聽,耳朵都要生出繭子了。」

    他放下手上的經卷,撐起額角,繃住眉眼間的笑意,正色道:「我只會誦經,這可怎麼好,要不給你另尋處人家嫁了罷,便不用聽我誦經了。」

    一聽這話,她猛然回首瞪着他,一雙似水明眸滴溜溜轉着,微嗔道:「大頭和尚,你若不要我,我便剃了頭做姑子去。」

    他再裝不下去,笑出聲來:「那可不妙,做了姑子要天天誦經,你可要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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