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臨澤城外(一)(1 / 1)
灰朴朴的古道上,慢吞吞地挪動着一支灰朴朴的商隊,每個人的臉上泛着同樣灰朴朴的疲乏。一行人徑直走向古道旁的樹蔭,不約而同地或躺或坐,與蔭涼下的土地交換着熱量。商隊的三五隻駱駝也挑一處涼蔭,臥下來空嚼着口齒,似是也在交談着有多疲乏。
沙漠中的太陽對所有的生靈都是公平的,你若對它無所謂,它對你的生命更加地沒什麼所謂。哪怕你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對它講一句你生氣了,再耷拉着個臉,它也不會牽過一朵烏雲遮住自己的臉來哄你,停下對你的炙烤。
剛走出沙漠的人們躺在樹蔭里看着自己剛走出的地方,像是在審視着自己的前半生。
「主家,這不加錢不行啊,兄弟們差點都交代在裏面了。」一個靠在駱駝上的中年人喝了口水,抱怨道。
「加啥錢!已經比平日裏貴了,就一個箱子,你想要多少錢?」一個虬髯大漢咋呼道。
「東西是不多,但哪有你們這樣的?」中年人沒好氣地道,「人家出沙漠都是恨不得要多快有多快,你們倒好,硬是讓我們壓着速度,比平日裏多走了整整三日,三日啊!」
「是啊!」「就是!」「哪有這樣的」商隊眾人紛紛附和着數落。
「三日咋了,水我們帶的夠,再走三日都有餘。」虬髯大漢道。
「大兄弟,沙漠裏的地形一天一個樣,還可能一天好幾個樣,多待一刻都可能就永遠待裏邊了。」中年人道。
「就是,從沒接過這樣的活兒!哪有故意讓走慢的。」眾人又紛紛附和,看來這中年人是這商隊的頭子。
「再說了主家,你們三人可是一路上都坐着駱駝走的,咱的兄弟們可都是步行啊,你看,我腳底都是泡!」中年人又道。
虬髯大漢正欲再說些什麼,旁邊一個較為清秀的年輕人攔了他一下,道:「我們三人必須時刻保持最充沛的精力,因為可能隨時有你們應付不了的事發生。」
「唬誰呢,背個破刀還真當自己是大俠了,像你這種身板的我一隻手捏死兩個,另一隻手還能順便挖坑埋你。」商隊中一人躺在地上懶洋洋道。
清秀的年輕人被氣笑了,虬髯大漢更是大步朝那人走去,聽得三人中的最後一人叫一聲:「小明。」他便搖搖頭拉着大漢朝後走去,大漢也是冷哼一聲。
「這位大哥,這回真是讓你們犯險了。這樣,等到了前面的臨澤城,再給你一百兩,往後沒準還多有來往。」最後發話的人笑道。
「還是這位主家說話中聽,也體恤我們掙這賣命錢的苦漢子。」領頭的端了端身子,朝那說話的青年一抱拳。
「我的哥!你瘋了?一百兩?夠我在枕春院躺半個月了!」虬髯大漢叫嚷道。
「遠哥!」清秀的年輕人也輕喊一聲,然後走到他旁邊低語道:「我們哪還有一百兩銀子」
「無妨,先走。」辰遠說,而後也低語道:「沒準兒不用掏錢。」
灰撲撲的商隊再次出發,哪怕只經過一陣小小的休憩,也比剛才的挪動快了很多。
「遠哥,看來真的沒人跟着。」顧明與辰遠騎着駱駝並排走着,低聲道。
「沒理由,那東西對他們無疑是很重要的,要不他們何必花那麼多心思。」辰遠也壓着嗓子與他交談。
「或許真是被我們掃乾淨了呢?可能留在銀城的就只有那麼些人。」顧明道。
「不大可能,你想,人在後家川關着,他們在賭坊,連這都要分兩個地方,誰知道還有沒有其它地方。紀桐城是明面上的大善人,汪蘊山更是縣令,藏的如此之深,怎麼可能被我們連根拔了。」辰遠道。
「那我們這一走,後家川宅子裏那些女人和孩子豈不是很危險。」顧明道。
「暫時不會,造成她們危險的源頭此刻在那個箱子裏,他們顧不上那裏,那裏的人對他們暫時沒用了。」辰遠道。
「我們故意放慢了腳步,在沙漠中多走了三日。就是怕他們發現不及時,或是跟不上,可還是沒人跟上來。」顧明道。
「或許已經跟上了呢?」辰遠邪邪一笑,看一眼顧明又道:「或許,是我們一直在跟着他們呢?」
顧明聞言瞪大眼睛,「你是說」
辰遠將食指放在嘴前,做一個禁聲的手勢。
「你確定?」顧明問道。
「還不確定,但有可能。」辰遠道。
「那我找機會提醒一下那個夯貨,別莽莽撞撞地着了道。」顧明說道。
辰遠看着前面走着的夯貨,沒兩步就撓撓頭,又撓撓屁股,又是胸口、後腰仿佛全身有被捅了老窩的虱子在到處奔走相告,笑道:「他已經在防着了」
「行吧」顧明此刻覺得自己才是個夯貨,忙轉移話題:「咱們不是去鳳凰嘴嗎?怎麼又要改道去臨澤了?」
「你不是擔心後家川那些人的安危麼?」辰遠道。
「是啊。」顧明點頭。
「把他們接到臨澤不就行了。」辰遠道。
「定西王能答應?」顧明問道。
「就是讓定西王去接。」辰遠道。
顧明啞然。
「主家,往前四十里才能到臨澤,還得至少兩個時辰,兄弟們大半天粒米未進了,你看」領頭的中年人說道。
「我看啥?有啥話直說,又想加錢啊?」代二嚷道。
「不是,從這條岔路過去,二三里地,就有一個飯莊,專門給往來的客商歇腳用的,飯菜也甚是可口,酒也不錯。」領頭的道。
「啥!」代二瞪大眼睛,看得領頭人一陣心慌。「有酒你不早說!那會兒在樹蔭下就不歇息了,直接來這兒多好!」代二道。
眾人皆是一陣撇嘴。
「快,前面帶路!駕!」代二翻身上駱駝,猛拍駱駝屁股,當馬一般發號施令,嘴角已有口水流出,凝結了一大股鬍鬚。
辰遠和顧明進到這間小店時,代二涼菜已經吃上了,懷中抱着一壇酒,像是一個慈父抱着許久未見的孩子一般,看向二人含混道:「趕緊,坐!熱菜馬上就上來了。」辰遠和顧明坐在代二左右,將箱子立在手旁。同行的商隊很自覺在另一張大桌旁落座。
「你別看這地方偏,酒菜還真不錯,咽的下去。」代二不知是不是在誇獎。
「你這夯貨,見了酒就沒魂了,怎麼這就吃上喝上了。」顧明壓着嗓子道。
「嗨!怕啥,要放倒就得把咱三個一塊兒放倒,不然他們還弄個球。」代二滴溜溜地轉着眼珠子,也小聲說道。「所以如果這裏是咱們想的那樣的話,我比你們先跑進來這麼久,先要着吃喝的東西絕對沒問題。你倆進來後端上來的多注意就行。」說罷又猛喝一大口酒,舒爽的模樣看得二人都咽了咽口水。
「你看,我說他早都防着了吧。」辰遠笑道。
「那也得以防萬一」顧明還沒說完,便被代二打斷了:「行行你煩不煩,叨叨叨叨的!我幫你試過了,安全!」說罷將酒罈子往顧明身前一遞,顧明本還準備繼續板着臉的,可代二伸手太猛,酒罈子裏撒出的酒打濕了他的前襟,香味兒這就上來了
「還行!沒那麼好喝,但也不賴。」顧明一氣將一罈子喝的剩了個底,用袖口擦了擦嘴,嚴肅地評價道。
「是嗎?我嘗嘗。」辰遠接過罈子,一口喝乾。
「三位客官,菜來嘍!」不大一會兒小二吆喝着小跑過來,手上端兩個盤子,平伸的小臂上也架着兩個盤子,小跑着也能穩穩噹噹,四個菜一趟就上來了。
「醬雞、滷鴨、清蒸鯉魚、燜肘子。」小二落一盤菜報一個名字,很是利索,末了半彎着腰,微笑地看着代二三人,不用說話,臉上就已經寫着「客官還有什麼吩咐?」
「完啦?」代二問道。
「完啦。」小二答道。
「我們三個人呢,你上四個菜夠誰吃?」代二道。
「客官您就點了四個菜呀。」小二道。
「啥?我咋點的?」代二問道。
「小二!快,抱一壇酒來!雞鴨魚肉都給爺上!快快快!」小二粗着嗓子學道。
辰遠和顧明哈哈大笑,代二也笑得嗆出一口涼菜來,沖小二一招手:「來來來你過來。」
小二走到近前,代二站起來佯裝要打,嚇得小二抱着腦袋。代二輕輕地在小二後脖子一下一下地邊扇邊說:「老子是讓你有什麼好吃的都只管拿出來!不是只要吃雞、鴨、魚、和肉!」笑着一字一頓地打完小二四巴掌,佯怒道:「快滾,好酒好肉往來端。」小二也知道這位爺是在跟自己打耍,並沒有責怪的意思,紅着臉一笑,撓撓頭,跑開去了。
「這崽子不會武功,剛試過了。」代二低聲道。
「嗯,有歹毒心思的人也不會臉紅。」辰遠也小聲道。
「是,也沒必要把端菜練得那麼熟練,那也太細心了。」顧明也道。
「那是咱們想錯了?這裏安全?那些人也安全?」代二問道。
「再看看。」辰遠道。
辰遠三人竊竊私語的樣子與另外一桌上的喧囂顯得極為不稱,商隊的大漢們菜還沒上,幾人已經喝了三五壇酒了。兩人劃着拳,一人眯着眼觀戰,隨時準備替換輸了的那一個。剩餘的幾人聊着過往,哪次運送過什麼東西,哪次遇到了什麼風險,喝紅了臉的幾人時而嘆氣,時而大笑出聲。代二越聽越氣,只覺得幾人前半輩子好像比他還活得精彩,嫉妒一般喝道:「吵什麼吵!少喝點!一會兒誤了趕路,半個子兒都不給了!」
幾人一下沒了聲音,領頭的中年人道:「主家,放心吧,誤不了事。前面不到四十里就進城了,弟兄們這趟好不容易苦出頭了,就容得咱放浪放浪。主家嫌我們聲音大,我們小聲些便是。」
辰遠一笑,道:「哪裏的話老哥,你們吃好喝好,歇好了咱再走,反正趕關城門進得城去就行。」
「這位兄弟說話一直很中聽,也體諒我們兄弟,我給你端一個!」中年人一拱手,端起碗來遙遙一敬,一口乾了。
辰遠也端起酒盞,看着他一點頭,一飲而盡。
大半個時辰後,辰遠三人都酒足飯飽,顧明擦乾淨銀筷,揣進衣襟。這半個多時辰可苦了他了,都成了專門試毒的了,每個菜都是他先吃,點頭後辰遠和代二才動筷子。那一桌商隊也個個打着酒嗝,幾人眼神迷離,仿佛下一刻就要昏睡過去,還有幾人說話都大舌頭了,仍然勾肩搭背在一起聊着些什麼,也不知互相知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走!進城!」代二一聲喝。
伴隨着叮鈴哐啷一陣響,眾人都出了小店,小二扶起倒了的凳子,幫着從地上撿起誰的衣服,將眾人送出門去。
「小二,記着,雞鴨魚肉不是四個菜。」代二一笑,扔給小二一塊碎銀子。
「得嘞!謝謝爺!」小二笑着作揖,又道:「您下次再來,只管點菜,酒不要錢隨便喝。」
「哎呀!就沖你這句話,我都得再來。」代二笑道。
「小二,還是只管收酒錢,把菜錢免了吧!這樣還能少虧點。」辰遠也笑道。
「是啊,菜我們還真吃不了多少。」顧明也道。
「行,只要幾位爺回的來。」小二笑道。
眾人搖晃着走了,小二再次作揖:「幾位爺慢上路,一路走好。」
「茅子在哪?」辰遠拎着箱子四處張望着問道。
「馬棚旁邊就是。」小二道。
「頭裏走,我小解。」辰遠對二人說。
「沒事,等你。」代二道。
「主家,你們這箱子裏裝的什麼?」領頭的中年人看着辰遠離去的背影,小聲問顧明道。「一路上你們三人輪着跟在板車旁,絕不離它遠過四五尺,這會兒那兄弟尿個尿都要帶着。」
顧明呵呵一笑,道:「我大哥功夫最好,許是我二人喝了酒,他不放心,怕丟失吧。」
「這兒今天就咱們這一隊自己人,也沒別的客商,有啥不放心的。」中年人道。
顧明不言語。
「什麼東西這麼金貴?那箱子我搬過,也沒多少份量啊。」中年人又低聲自語。
「莫要好奇了,你們的規矩不就是不看不問,只管送達麼?」顧明笑道。
「那是!我就是好奇多一嘴,主家不說,我自不會壞規矩。」中年人拍着胸脯子道。
幾句話的功夫辰遠已回來了,腰帶像是沒繫緊,還邊走邊整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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