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龜甲灼卜裂無聲(1 / 1)
第十章龜甲灼卜裂無聲
「你這孩子,怎地突然如此見外?」
「不要亂動,小心扯到了傷口。」
孔永和揚雄俱是一愣,站起身,相繼擺手。
他們兩個原本以為,需要花費一些時間和力氣,才能讓劉秀放棄立刻動手報仇的打算。誰也沒想到少年人如此「勇於改過」,居然只聽了他們每人一句話,就立刻改變了主意。
這,讓二人非常不適應,隱隱約約,也感覺到少年人好像瞬間又長大了許多。
長大,意味着身體和思想上的成熟。而成熟,往往也意味着坦率與直接消失不見。有種淡淡的疏離感,在三人之間緩緩湧現,看不見,摸不着,卻誰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一些原本應該當面說清楚的話,就忽然變得沒有再說出口的必要。一些長輩對小輩的指點,忽然間也顯得生硬且虛偽。重新落座之後,揚雄和孔永都覺得身上好生不自在,又硬着頭皮說了幾句「好生休養」「不要耽誤了學業」之類的場面話,便找了個由頭,雙雙告辭而出。
早有寧始將軍府的專用馬車,迎上前,將二人接入溫暖的車廂之內。馬蹄聲「的的」,車輪聲「隆隆」,聽得心煩意亂。直到馬車駛出了太學,緩緩走在了長安城內青石板鋪就的長街之上,寧始將軍孔永心中的煩躁才稍稍減弱了一些,抬頭看了看坐在車廂里假寐的揚雄,忽然大聲問道:「許師弟生前得罪過你麼?還是你嫌他的弟子死得不夠快?報仇?出將入相?大新朝如果出將入相如此容易,每年想要投帖拜入老夫門下的書生,就不會多如過江之鯽!」
「當然沒有!」揚雄迅速將眼睛睜開,然後又迅速併攏,仿佛此刻炭盆里的火光,會灼傷自己的三魂六魄,「我怎麼會害子威兄的弟子?當時,劉秀渾身上下都散發死氣,我如果不給他找個目標,他,他弄不好就要從半夜從床上爬起來,親自提着刀子,去找平陽侯府討還公道。屆時無論能否得手,恐怕,結果都是玉石俱焚!」
「哼,你倒是好心!」孔永皺了皺眉頭,悻然點評。
對方的話,合情,合理,也完全符合他剛才親眼觀察到的情況。然而,百戰餘生的直覺卻告訴孔永,揚雄先前的舉止,絕對不會像表面上那麼簡單。又皺了皺眉頭,他再度低聲追問,「你就不怕他將來報仇無望,會怪你今天拿謊言相欺?那孩子,可是把許師弟當成了他的親生父親。」
「不會!」揚雄將身體朝火盆前湊了湊,閉着眼睛,輕輕搖頭,「三年多之前,我就看好他。若不是為了成全子威兄,他本該被我收入門下。那孩子,至性至情,做事卻少有的沉穩。只要過了這段時間,就會明白老夫今日的良苦用心!」
「你倒是看得起他!」孔永眉頭緊鎖,眼睛裏充滿了懷疑,「既然看好他,為何不見你在皇上面前,替他據理力爭?」
「那得有效果才行!皇上是個什麼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爭,就能爭出結果來麼?恐怕會適得其反!」揚雄閉着眼睛,苦笑着搖頭,「子威兄跟皇上交情那麼深,都沒出面替他的弟子說情,何故?恐怕心裏早就知道,不說情,皇上過些日子,也許就把劉秀給忘了。如果說了情,反而讓皇上心裏惱怒,覺得此子年紀輕輕便深孚眾望,說不定,皇上會幹脆想辦法,永絕後患!」
孔永聞言,只能長長地嘆氣,「這,唉!皇上,皇上未登基之前,是何等的虛懷若谷!唉」
「皇上對於名滿天下的大賢,當然是虛懷若谷。而他,他在皇上眼裏,不過是混入太學蹭飯吃的窮小子而已,怎麼可能值得皇上為他虛懷若谷?」揚雄搖頭,撇嘴,苦笑,面孔上的皺紋,被炭盆里的火光照亮,就像刀疤一般,縱橫交錯。「不說了,背後議論皇上,招災惹禍!都不說了,孔兄,麻煩讓你的馬車走快點兒,老夫又累又餓,需要早點兒回家!」
「分明是一個人,卻長了一個武夫的大肚皮!」孔永瞪了他一眼,冷笑着奚落。然而,終究不想把對方餓壞,抓起車廂里的一個銅鈴鐺搖了搖,示意自己的車夫儘量將馬車趕得更快。
不多時,二人已經來到了揚雄府邸門口。互相拱了下手,便準備就此作別。然而,在臨跳下馬車的瞬間,揚雄卻忽然猶豫了一下,回過頭,滿臉神秘地提醒,「陛下聽聞子威兄去世的噩耗,據說很是傷心了一陣子。子威兄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也都因禍得福,被陛下從地方上一路調回了長安,各自委以重任。所以我今天說你可以替劉秀引路,並非是拿假話安慰他。從陛下對待子威兄那兩個兒子的態度上看,也許就會開一面,不再計較劉秀在他面前自稱大漢高祖子孫的冒失!」
「老夫當然會做文叔的引路人,只待他卒業之後,便徵召他到帳下做事。但是不會大張旗鼓,讓陛下注意到!」孔永笑了笑,自信地點頭。
「那就好,那就好,揚某相信有你在一旁看着,劉秀不會鬧出什麼大亂子來!」揚雄頓時鬆了口氣,抬手揉了揉被烤得發乾的眼睛,邁步下車。寬大的衣擺,被寒風吹的飄飄蕩蕩,仿佛抬腿行走於雲端。
「好你個揚子云,整天裝神弄鬼,如今看起來倒真得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了!你」孔永見到此景,忍不住在其背後打趣。然而話說到一半兒,卻忽然卡在了喉嚨處,雙眉再度皺緊,目光銳利如刀,「子云兄,請留步。你,你不會是又看到什麼了吧!」
「沒有,沒有!」揚雄不願回頭,背對着孔永,苦笑連連,「你都說我是裝神弄鬼了,怎麼又懷疑起我來?沒有,老夫只是覺得,子威兄這些至交裏頭,也就是你,才能對他的門生看顧一二。揚某雖然也想,但自己卻是個清流官,本事有限,也離不開長安!」
「你本事有限,才怪!」孔永越琢磨,感覺越不對勁兒,聯想到揚雄今天在劉秀面前的種種怪異舉止,忽然間若有所悟。乾脆也縱身從馬車上跳下,三步兩步追上去,伸手拉住了揚雄一隻胳膊,「子云,別忙着回家。咱們好久沒一起坐坐了,年關之後,孔某又得帶着兵馬去四下平定叛亂,這一走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乾脆,咱們擇日不如撞日,去我家小酌幾杯!」
」改日吧,揚某今日真的筋疲力竭!」揚雄不願答允,笑着婉言相拒。然而,他畢竟只是個文官,不像孔永這般六藝皆精。連續掙扎了幾次,都沒能掙脫對方的掌控,無奈之下,只好嘆了口氣,硬着頭皮補充,「也罷,揚某就知道瞞不過你。文叔昏睡期間,揚某擔心他出事,就問了他的生辰八字,又取了他幾滴精血,替他卜了一卦。沒想到,沒想到卦辭怪異得很,居然與他的安危,半點兒關係都沒有!」
「卜卦?你果然又裝神弄鬼!「寧始將軍孔永對占卜之事,向來不怎麼感冒,聽揚雄說的神秘,忍不住立刻開口奚落。然而,卦辭涉及自家師侄,他終究無法做到不聞不問。扭過頭,迅速朝四下看了看,又低聲刨根究底,」卦辭上究竟說了什麼,你居然像嚇到了一般。那些東西,向來都是信則靈,不信自然無擾!「
「是啊,我覺得也不可信!」揚雄笑着點頭,故意裝出一副輕鬆姿態,「卦辭是,虎兕出柙!」
「啊?!」孔永臉上的好奇,瞬間變成了驚詫。眉頭緊皺,拳頭也在身側不知不覺地握緊,「這算什麼卦辭,跟他根本半點兒關係都沒有!」
「是啊,沒有!你也知道,我在占卜方面,只是初窺門徑而已!」揚雄悄悄鬆了口氣,順着對方的意思點頭,「時靈時不靈,許老怪在世之時,可是沒少笑話我!」
「師弟就是那種性子,跟你越熟,說話時越肆無忌憚!」再一次聽到許子威的綽號,孔永心中忍不住湧起了一縷哀傷。嘆了口氣,幽幽地解釋。
「我當然不會怪他!」揚雄對於許子威的亡故,也是好生惋惜。緊跟着也嘆了口氣,緩緩挪動腳步,「我要怪他,就不會叫他許老怪了。論年紀,他其實比我還小一些。不過死後能讓皇上為他罷朝一日,也算沒白做了一回上大夫!我將來若是能得到他一樣的結果,恐怕做夢都要笑醒!」
「你又胡說!」孔永被揚雄說得心裏憋得難受,立刻大聲數落,「你揚子云這張嘴,最近就沒吐過一句好詞。別走,你不想去我府上,我去你府上也一樣。好久沒一起小酌了,今日乾脆喝個爛醉!」
「你,也罷,我家廚師手藝還過得去!」揚雄無法硬趕客人走,只能苦笑着答應。然後命令管家帶領僕人打開正門,恭迎孔永入內。
說是要喝得爛醉,二人卻都沒多少酒興。喝着,喝着,就將話頭又轉到許子威的身後事上。這件事不僅影響到了劉秀,對於許子威的義女三娘來說,也是一個巨大的麻煩。許家那兩兄弟,可是一直不相信涅槃重生之說,認定了許子威拿馬三娘做女兒,是人老糊塗。只是不敢忤逆父親,平時又在地方上做官,沒有當面給三娘難堪罷了。
如今許子威突然撒手西去,皇上又擺明了要重用許家的子弟,三娘這個身份不明不白的女兒,恐怕就要被許家兄弟視作眼中釘了。如果許家兄弟聰明,知道再忍兩年,等三娘出了嫁,自然能彼此相安。可那許家兄弟,據說都與「聰明」兩個字無關,萬一他們自己作死,惹得三娘怒火中燒,結果,呵呵,絕對足夠讓孔永這個做師伯的忙活得焦頭爛額!
「你這廝,當初就不該給三娘和子威起那道卦!」想到許家兄弟被馬三娘打得鼻青臉腫模樣,孔永就覺得頭大如斗。
「如果我不起那卦,許老怪能活到今年?」揚雄喝得有些酒意上頭,斜着眼睛看了看孔永,冷笑着追問。
「那,那倒是。師弟這三年壽命,的確是你給他硬續上的!」孔永還記得許子威當初是什麼模樣,想了想,帶着幾分歉意點頭。
然而,抱歉歸抱歉,他卻對涅槃重生一說,深表懷疑。想了想,又低聲問道:「子云兄,你且跟我說句實話,你當初,真的是算出了三娘跟子威之間的關係,還是僅僅為了安撫子威,讓他好多活這三年?!」
「你自己都說了,信則有,不信則無!」揚雄撇了撇嘴,懶得跟對方浪費唇舌。
「那你能不能給我也算算,我明年運道如何?」孔永酒入愁腸,其實也有些高了,晃了晃滿頭花發,試探着問道。
「這有何難?」揚雄被他勾得興起,立刻欣然答應。隨即,便命僕人取來了龜甲,讓孔永拿酒水在上面隨便寫了個字,湊到炭盆前,慢慢烘烤。
酒水在龜甲上迅速蒸發,數道深淺不一的裂紋,緩緩出現。忽然,其中幾道裂紋迅速連成文字,然後一閃而逝。
「遁?盛極必衰,激流勇退!將軍心生去意,想要告老還鄉麼?那恐怕不容易,陛下向來不希望賢才遺落於民間!」揚雄迅速看了一眼孔永,大聲問道。
「啊?」孔永在許子威去世後,時常感到形神俱疲,心裏經常想辭了官職,回家養老。孰料,竟然真的被揚雄給算了出來,頓時驚得兩眼發直。
「孔將軍還是算了吧!遁字之後,是個離字,你最近兩年還會高升一大截,主動請辭,未免可惜!「揚雄卻根本不看他的表情,目光盯着龜甲,繼續緩緩補充。
」這」孔永又是一愣,剎那間,對揚雄佩服得五體投地。
升遷之事,皇帝前幾天的確曾經親口對他許諾過。只是他當時傷心師弟的死,沒有心情接這個茬罷了。可只要他明年不主動請辭,就憑着以往帶兵東征西討的功勞,官職和爵位再升一兩級,基本已經板上釘釘。
」信則有,不信則無!」揚雄心裏,還惦記着孔永先前對自己的懷疑,又橫了他一眼,笑着奚落。
「再算,再算!」孔永此刻,卻顧不上反擊。拉着揚雄的衣袖,大聲催促,「你不說文叔的卦象,是虎兕出柙麼?再給他算算,看看後面還有什麼?」
「他本人又不在場!」揚雄撇了撇嘴,大聲提醒。然而,畢竟酒喝得有點兒多了,意志力大大減弱。很快就捱不住孔永的央求,命僕人重新取來了龜甲。然後,又把劉秀以前寫的文章找出來一篇,從絹書上隨意剪下幾個字,貼在龜甲內部,靠近炭火。
絹布受不了熱,很快焦糊,起火,化作了一小撮灰燼。龜甲表面,隨即緩緩出現了一道道裂紋。似猛獸,似飛禽,若隱若現。
揚雄的聲音,也緊跟着響了起來,卻帶着濃郁的遲疑,「風?雷?風雷交匯,萬物生長。雲?水?雲生水澤,群神歸位。大吉,這是大吉啊,卦象比上次還要好上數倍。怎麼還有?還沒完了!龍?虎?怎麼可能,蛟和蟒還差不多,蛟歸大海,蟒肋生雲!風雷相助?水火相濟?改天換地?!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錯了,肯定錯了。我再算,再算一次啊!「
話剛說道一半兒,龜甲上忽然閃起了一團藍光,緊跟着,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