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會稽愚婦輕買臣(1 / 1)
賈平安有時候會開玩笑,但大部分時間裏還是個『淳樸』的少年,這在百騎是共識。
在得了賈平安的警告後,唐旭照單全收,躲在了水缸後面。
你要說勇氣……勇氣唐旭是不缺的,可莫名其妙的出事兒,這有些冤吧?
轟的一聲後,他就看到前方有東西飛了過來,噗通一聲,竟然就落在了水缸里。
呯!
水花飛濺中,水缸竟然沒破。
若是賈師傅在,定然要問問是誰做的水缸,回頭和他合夥打造個品牌。
在爆炸發生時,長孫無忌眯眼側身幾乎是一瞬間。作為廝殺過的老漢,他非常清楚在遇到危險時避開正面的重要性。
氣浪席捲過來,前方的宇文節猛地撞了過來,長孫無忌想退,但旋即想到身後就是外甥。
他站穩腳跟,伸手推拒。
呯!
這一刻他想到的是先帝。
先帝臨去前身體已經很差了,他只能俯身下去聽他說話。先帝用手勾住他的脖頸,微笑着說道:「輔機,雉奴年少……你是舅舅呀!」
是啊!
老夫是舅舅。
這一刻長孫無忌猛地爆發了起來,悶哼一聲後,抱着宇文節斜着倒了下去。
風吹過來,帶着硝煙扑打在李治的身上,旋即李勣擋在了他的身前。
李治看着倒下的宇文節和舅舅,眸色里有些複雜的情緒,隨後看了一眼其他人。
于志寧蹲在地上雙手抱頭,很是驚懼。
高季輔背身而立,踉踉蹌蹌的才將止步。
李勣就站在他的身前。
右邊,唐旭木然起身,身前的水缸里,一人倒栽蔥插在裏面,雙腿在水面上蹦躂着。
「是柳相公!」
王忠良在李治的側面,身前有于志寧等人擋着,就像是挨了一陣冷風,毫髮無損,所以才格外的精神。
柳奭在水缸里掙扎着,王忠良跑過去,抓住他的雙腿往外拽。
這架勢就像是魯智深倒拔垂楊柳。
可王忠良不是光頭,也不吃香肉。
這等手法需要力氣大,王忠良拽起來又因為力氣不夠放下去;再拽起來,再放下去……看着竟然像是在把柳奭反覆送進水裏。
「快救柳卿!」
李治估摸着是被嚇呆了,直至王忠良插拔柳奭十餘次,水缸表面看着水泡不斷從下面冒起來,這才驚呼一聲。
唐旭很輕鬆的把柳奭拎了出去,柳奭趴在地上不知死活,李治看了,焦急的道:「快去叫了醫官來。」
但眼底的厭惡卻一閃而逝。
現場一片狼藉,隨後皇城各處都做出了反應,梁建方親自帶着數百精銳來到皇宮外。
「陛下,梁建方帶着數百人,殺氣騰騰的,說非是陛下出面不肯退,若是一刻鐘後陛下不露面,他就會殺進來。」
內侍被嚇得渾身發抖,李治看了一眼宰相們,頷首:「朕這便去。」
他到了宮門處,梁建方帶人行禮,一句都不問。
「朕無恙。」李治含笑點頭。
「臣告退。」梁建方帶着人回去。
晚些,李治召集了宰相們議事。
長孫無忌和宇文節都有些摩擦傷,而柳奭最慘,雖然被救了過來,但為了催吐,先前不知醫官用了什麼東西,引得他至今依舊不停的乾嘔。
「陛下。」長孫無忌心有餘悸的道:「先前老臣只覺着眼前全是昏暗,那氣浪撲過來,不可抵禦。賈平安給的這是何物,竟然有這等威勢。」
柳奭乾嘔了一下,今日他算是出醜了,先是不以為然的站在最前方,結果撲街,所以他需要把這口氣找回來,「陛下,這等東西威力巨大,賈平安竟然這般隨意就給了唐旭……」
這會不會是個陰謀?
「若是先前咱們靠近去看。」柳奭一臉後怕的神情,然後再次乾嘔。
關耶耶屁事!
唐旭覺得自己就是個背鍋的,那東西是皇帝親手要來的,在宮中測試也是皇帝定的,為啥出事了就尋某的過錯?
柳奭覺得難受,「賈平安其心可誅!」
李治淡淡的道:「賈平安在給此物之前就說過要離遠些,朕聽從了。」
朕離遠了,你卻覺着自家豪邁,非得要站在最前面裝個逼,結果被炸成了撒比。
柳奭面色一紅,「這等東西本就不該出現在宮中。」
他方寸亂了。
「柳相這是頭暈了?先去歇歇吧。」李勣毫不客氣的出手了。
長孫無忌說道:「此物恍如雷霆,陛下,若是軍中有此物,不算是廝殺還是攻城,有大用。臣請保密。」
李治點頭,「朕也知曉。」
這東西軍方會視為至寶,而後大唐軍隊……
李治想到的是高麗。
高麗人被大唐打的滿地找牙,可他們隨即縮進了城中,這個時代攻城艱難,傷亡太大,所以大唐也只能望而興嘆。
有了火藥就不同了,如何使用可以讓軍方摸索,但只需想想先前的威勢,李治的身體不禁微微顫慄。
前隋數次征伐高麗失敗,前隋因此而亡。
先帝征伐高麗雖然斬獲頗豐,也佔據了不少地方,但卻無法覆滅高麗。
現在呢?
李治心中火熱,不禁想到了賈平安。
柳奭也想到了賈平安,「陛下,臣遍歷史書,從未見過這等駭人聽聞的東西,臣在想,那賈平安從何弄來的法子。」
「他的學問。」李治此刻也在反思。
整件事他回想了一遍,馬上就想到了賈平安的用意。
「此人……」長孫無忌眼中多了厲色,「老臣以為可關押在宮中,令人嚴加看守。隨後拷打,把他的學識都抄錄下來,隨後令可靠之人研習……如此可為萬全。」
長孫相公果然高明!
柳奭乾嘔了一下,「臣附議。此等學問駭人聽聞,臣在想,莫不是仙人之學?萬萬不可置之不顧。」
宇文節說道:「是啊!長孫相公所言甚是,此等人本是掃把星,更是得了異人傳授學問,臣以為最好控制在宮中,若是不妥……」
他揮揮手,仿佛是殺了一隻雞。
李勣冷眼看着他們在表演。
什麼關押於宮中,這等建議純屬是餿主意。
但以長孫無忌的城府為何要出這等主意?不外乎就是覺着賈平安是皇帝的人,而這等學問一旦成為皇帝的助力,小圈子又將會多一個麻煩。
但皇帝可會同意?
李治微微一笑,「諸卿所言朕都想過了。只是朕在想,今日賈平安在道德坊坊門處測試,為何?」
他看看長孫無忌,覺得這位舅舅真當自己是傀儡了,「朕才將讓他去國子監教書,他就來了這麼一下,諸卿以為為何?」
長孫無忌當然知道,這是來自於賈平安的提醒。
「他這是在說,自己承襲的這門學問價值無窮,若是教授給了國子監的學生,有泄密的風險。若是外藩得了這等學問,大唐危矣。」
呵呵!
李勣微微一笑,知曉皇帝還是在給長孫無忌留面子。
可李治真沒想留,「他這是在告訴朕,他的身上有許多能助力大唐強盛的學問,朕若是棄他不顧,那麼他亦會把朕和大唐視為路人……」
「諸卿的想法都不錯,可那少年卻不是一個溫順的!」李治微微俯身,眼中有些怒色,「關押拷打,那是羞辱,不,那是屈辱!朕想大唐長盛不衰,但卻不會用這等卑劣的手段!今日不會,此後……也不會!」
他是真的惱火了,起身看着柳奭,眼中有不屑之色閃過,「天下生民億兆,今日聽聞此人有才,於是綁架而來,拷打所學。明日聽聞那人有才,擄掠而來,逼迫拷問……這是帝王還是賊子?」
長孫無忌嘴唇動了幾下,最後化為一聲嘆息。
他是有些忌憚了那個掃把星,所以才會贊同這等荒謬的主意。此刻被李治這麼一說,不禁有些難堪。
李治的眼睛很亮,「朕聽聞某人有才,心中歡喜,恨不能朝夕相伴,視為肱股。此為帝王之心。若是囚禁拷打,這是……」
長孫無忌老臉一紅,知曉後面的意思。
——這是山賊!
連當年的瓦崗都不如!
柳奭乾嘔了一下,看了長孫無忌一眼。
宇文節覺得該緩和一下氣氛,就笑道:「陛下,那少年知曉此物的厲害,如此,臣以為他當深居簡出,作蟄伏之態。」
這話沒錯,歷史上許多大才都是這般乾的。
被大佬看重後,他們蹲家裏裝作啥事都沒發生,然後大佬自然讚嘆曰:果然是視名利如糞土的君子。
李治知曉剛才自己把舅舅的臉面剝的夠嗆,就笑道:「如此可去看看。」
王忠良去安排,李勣才發聲,「陛下,這等學問不可小視,國子監自然該教授,可臣覺着先緩緩更好。」
李治點頭,「朕知。」
他突然笑了起來,「朕在想,那少年在道德坊這麼一炸,便是在告訴朕,你若是把某弄進了國子監,莫要後悔才是。朕此刻想來,卻是後悔了。」
他這是打預防針,免得有人建議把賈平安弄進國子監去教書。
這等學問分明就是強國之基,而國子監里多是權貴子弟,教授給了這些人,那就是在批量打造世家門閥。
好險!
李治想到自己的決定,不禁脊背發寒。
幸而那個少年是沒心機的,否則他默不作聲的去了國子監,只需教授些讓人驚訝的學識,自然就收攏了人心。
果然,朕一直護着他的好處就來了。
晚些去查探賈平安動靜的人回來了。
「陛下,賈家正在道德坊擺宴,但凡坊內的人皆可去吃。」
尼瑪!
這是啥意思?
宇文節被打臉了。
「他這是何意?」連李勣都很是好奇。
來人說道:「賈平安作詩了,他在外面和坊民們一起飲酒作樂,帶着那些孩童一起玩耍……」
他摸出一張紙,看來這首詩不短。
李治笑道:「賈平安詩才名震長安,連上官儀也不是對手,今日朕與諸卿共賞。」
王忠良覺得上官儀聽到皇帝的評價大概會想死。
此刻文壇多讚美上官儀的詩,併名曰上官體。可上官儀卻兩次敗在賈平安的手中,其中以第二次最慘,大庭廣眾之下,被賈平安一首『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擊敗,毫無還手之力。
那人念誦道:「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春正肥。」
李勣撫須微笑道:「道德坊於他而言便是山中嗎?有趣。」
這個開頭輕快有趣,眾人不禁微微頷首,覺得天真自然,果然是詩才了得。
「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
前面都是歡喜的宴飲描述,很是輕鬆。
「高歌取醉欲**,起舞落日爭光輝。遊說萬乘苦不早,着鞭跨馬涉遠道。」
飲酒酣醉,拿出橫刀揮舞,寒光與落日爭輝。
聽到後面兩句時,李治不禁微微一笑。
這是想為君王效力之意,讓他如何不得意。
「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
這個……
李勣想捂臉。
當年朱買臣落魄時,妻子看不起他,離他而去。
這話怎麼有些隱喻呢?
李治看看長孫無忌等人,又想到了自己。
此次他準備把賈師傅弄到國子監去教書,這和朱買臣的愚妻有何區別?
李治不禁莞爾,覺得少年發牢騷也頗為有趣。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殿內沉默着。
我是大才,隨便上天怎麼打壓,怎麼磋磨,我依舊能大放光芒。
關鍵是賈平安借着這首詩表達了自己的志向。
晚些散去,柳奭走在長孫無忌的身邊,低聲道:「相公,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那掃把星的意思是說,從今日起,他便要走出家中,大放光芒了。他好大的口氣!」
長孫無忌眸色平靜,「老夫此生見過無數大才,可能走到最後的……」
他指指自己,柳奭想想還真是。
當年先帝的身邊聚集了一批人才,號稱十八學士,還有其他人才無數,這才奠定了秦王府的基礎。
那時的長孫無忌並不算頂尖,在房玄齡等人的光芒之下,靠着和先帝的關係苦苦維持着。
但過了數十年,房玄齡等人早已歸西,而長孫無忌卻權傾朝野。
「相公豪邁,某佩服。」柳奭心中還有些不安,「那少年的學問……」
「學問學問,這是大唐的根基,陛下不傻,自然會有妥當的安排。」長孫無忌微笑道:「他開一門新學也是好事,新學新學,紛爭必然不少!」
柳奭懂了,「回頭尋人去辯駁,讓他焦頭爛額!」
長孫無忌點頭,覺得此人不蠢,就是太着急,一心只想為外甥女謀劃。
「宮中之事,鎮之以靜。」
這是隱晦的表態:皇后那裏老夫在看着呢!
柳奭大喜,拱手道:「多謝相公!」
他回身看到王忠良急匆匆的過來,就問道:「可是出宮?」
王忠良在皇帝的身邊伺候,能出宮的機會很少。
王忠良點頭,「陛下令咱去賈家。」
柳奭艷羨的看着他遠去,「賈平安說仰天大笑出門去,陛下這便派人去請他入宮。多少人苦讀一生,就期盼着有這麼一日。」
王忠良去到道德坊,此刻這裏依舊在狂歡。
楊德利也請假回來了,正在給王學友倒酒,見到王忠良被嚇了一跳。
「平安在家裏。」
王忠良帶着人也不打招呼就進去了。
院子裏,賈平安就坐在樹下,看他來了,起身拱手,卻踉踉蹌蹌的,要扶着樹幹才能站穩。
先前他和王學友敲定了表兄的婚事,心情大好,結果被王大錘一頓灌,灌的兩眼發直。
王忠良板着臉道:「陛下召見。」
「喝多了。」賈平安打個酒嗝,「去不了。天子呼來不上船,自雲臣是……臣是酒中仙。」
艹!
這人就算是喝醉了,竟然一開口依舊是名句。這人才就是人才,讓普通人覺得自己就是一根朽木。
王忠良承認自己有些小嫉妒,但帝王的命令必須完成,「弄了大車來。」
於是賈平安就坐車出發了。
到了皇城外,他醒了些酒,被扶着進去。
李治見到他的模樣也不怪罪,反而覺得正好。
少年飲酒,定然會說實話。
他問道:「你這門學問名曰為何?」
別這麼文縐縐的啊!
賈平安掙開內侍的攙扶,笑道:「這門學問分枝頗多,數學、幾何、高數、物理、化學、天文、地理、思想品德……若是說來,怕是一張紙都記不完。
儒學當年打壓百家,非此即彼,非我即敵。如此那些大才紛紛隱入民間或是山中,悄然收徒,以為傳承。但學問的名稱他們卻不敢再用,於是叫做新學。」
儒學當年打壓百家,堪稱是不遺餘力,和宗教之間的爭鬥並無差別。非我即敵,不是你死就我亡。
李治心中微喜,「有何用?」
他既希望這門學問經天緯地,又有些顧慮,擔心動靜太大,動搖了目前的學術體系。
老李家號稱是老子的後代,假模假式的還弄些道家經典來推崇一番。但骨子裏的帝王思想讓他們依舊喜愛儒學。
賈平安打個酒嗝,「這門學問可問天,可探地;可看極細微處,亦可無邊無沿……細微處可探知世間萬物本源;可知曉萬物本性……譬如說……」
賈平安指着宮殿的大木說道:「木為何朽爛?外界侵襲,為何侵襲?何物侵襲。再譬如說,刀槍為何鋒銳?皆因鋼鐵的獨特,而這門學問就能研究這些東西。當你研究透徹了之後,你會一步步發現這個世間的奧妙。譬如說如何……」
他笑的憨態可掬,「如何讓刀槍更加鋒銳。如何讓大車更加堅固,如何讓道路更加的平坦……長安城中皆是土路,大風一起塵土飛揚,哪家學問能解決此事?哪位大儒能試言之?哈哈哈哈!」
他得意的道:「有了堅固的大車,有了平坦的道路,大唐軍隊才能飛速集結,如此,邊疆有變,長安也能快速應對。」
「陛下。」賈平安打個嗝,「陛下可知那水汽中也蘊藏着巨大的力量,一旦用了,就能開山,就能帶着千萬斤的貨物飛速疾馳……」
李治雙拳緊握,「這些可為真?若是欺君……你可知後果?」
「哈哈哈哈!」賈平安真心喝多了,大笑道:「臣僅僅用些簡單的東西就弄出了火藥,陛下,這個世間還有許多奧妙等着一一揭開,而這門學問就是為此而來。」
李治的眼中多了光芒,毫無疑問,他動心了。
「臣告退。」
賈平安回身,嘴角微微翹起。
外面春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