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還人情(1 / 1)
禮部試在二月放榜,地點在尚書省。
考生們雲集於此,李勣站在值房外,聽着前方在唱名,不禁回想起了當年。
「老夫當年也曾憧憬出仕,可天下動亂,最終只能投筆從戎,至今想來,依舊唏噓不已。」
他突然笑道:「老夫竟然作此感慨,可見是老了。去前面看看,莫要讓那些沒中的舉子鬧騰。」
有官員去了前面,見秩序還行。
「……喬東林!」
喬東林傲然出來,緩緩環視周圍,只覺得神清氣爽,人生巔峰就在此刻。
「他少了三根手指頭,過不了吏部關試吧?」
王輔覺得喬東興得意的太早了。
「別鬧。」
曹英雄按着他的肩膀在看前方。
小吏在大聲的念着名字。
大唐的科舉分科目,進士科錄取的人不多,二十多人。明經科多一些,上百人,甚至兩百多人。
所以唱名很慢。
眾人哪怕肚子咕嚕咕嚕的叫喚也不肯離去,甚至憋着尿……
直至唱名結束。
喬東興特地留下,走到了曹英雄和王輔身前,冷笑道:「某說過,某能中,而你們不能!」
曹英雄的眼皮子在抖動着,而王輔已經紅了眼眶,想哭。
每一次科舉就是一次機會,不中的話,你只能回原籍去參加明年的州試,過關了再來。
但喬東興在暗示:某的背後有人,不但能讓某中,也能讓你們不中。
這是來自於世家門閥的打擊,曹英雄二人壓根沒有抵禦能力。
「咋辦?」
二人回到了住處,王輔哽咽道:「喬東興是關隴門閥的人,他們勢力龐大,掌控科舉只是尋常。以後咱們還怎麼考?就算是才高八斗也別想考中!」
這個時候的科舉考試沒有糊名,也就是說,誰的試卷,在考官的眼中一目了然,讓你中就中,不讓你中就不中。
這就是後續考生進了長安後去權貴家行卷的原因:把自己的詩賦文章遞給有影響力的權貴,若是被看重,權貴和今年的考官嘀咕一聲,你的科舉之路就算是八九不離十了。
明年這二人再來,考官一看名字,曹英雄,王輔,不過!
曹英雄的眼中多了沮喪之色,旋即咬牙切齒的道:「這是喬東興在背後使勁,可他也做不了官。至於科舉……耶耶不考了,反正家裏有錢,逍遙一生也不錯。」
但這個年頭沒啥好逍遙的,也就是沒多少樂子,所以做官的誘惑力才這麼大。
王輔糾結的道:「可某沒錢了。」
「某有,足夠咱們在長安逍遙。」曹英雄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提溜了起來,「走,去青樓!」
青樓里,老鴇見到財神爺來了,歡喜的臉上的皺紋都深刻了幾分。
「英雄!」
曹英雄側臉,順帶甩了一下頭髮。
老鴇用力親了一口。
曹英雄嘟嘴。
老鴇毫不猶豫的親了上去。
王輔在邊上看呆了。
老鴇四十多了,英雄他竟然能……
他仔細看着,發現曹英雄看似享受,可眼神卻格外的空洞迷茫。
……
一晃眼就到了吏部關試的日子。
所謂關試,也就是吏部試,就是過了科舉的考生來吏部面試。
關試其中一項就是看你的相貌,太醜的不能要,也就是說,做官你還得相貌端正。雷洪若非是百騎出身,鐵定過不了關試。
喬東興進了吏部。
再次出來時,他昂首挺胸,邊上有人問道:「可過了嗎?」
喬東興傲然道:「輕鬆而過。」
牛筆!
那人一臉欽佩。
「左手少了三根手指頭怎麼過關試?」王輔氣得渾身顫抖。
曹英雄的眼中多了怒色,「這是背後有人!」
「可有何用?」王輔絕望的道:「咱們鬥不過他們,罷了,回家吧。」
曹英雄搖頭,桀驁的道:「耶耶受不了這個氣,你看着……」
曹英雄先是在地上弄了些灰抹在臉上,然後走到了吏部大門前,深吸一口氣,突然喊道:「喬東興少了三根手指頭,為何能過關試?這是舞弊!無恥!驢日的,不要臉!」
門子一怔,旋即喊道:「有人搗亂!」
曹英雄轉身就跑。
誰也不知道是他說的,如此,喬東興舞弊的消息就會廣為人知。雖然沒卵用,但好歹能出口氣啊!
王輔見裏面有幾個亭長往外跑,就喊道:「英雄,快跑!」
曹英雄奔跑中的身軀一滯……
驢日的王輔,你特娘的喊啥?
王輔也傻了。
但此刻二人只顧着跑路。
幾個亭長去追趕了一陣,無功而返。
「聽那人喊什麼……英雄。」
消息傳到了喬東興的耳中,隨即大怒。
「你不該得意忘形!」這是來自於王琦那邊的敲打,王琦甚至有些厭惡喬東興,覺得這等貨色若非是背後有人,別說吏部試,禮部試那一關就過不去。
一番折騰後,他摟着陳二娘吩咐道:「找到那個曹英雄和王輔,打斷他們的左手。」
這便是報復。
陳二娘見他意趣索然,就問道:「你不願意?」
「某雖然在陰暗處做事,可也不喜歡喬東興這等人。得意忘形,志大才疏,眼高於頂……當年某若是背後有人,此刻怕是已經做了一州的刺史了。人生至此,奈何!」
曹英雄和王輔很機警,回到住所後,收拾了錢財就跑。
「去哪?」
王輔覺得天地之大,卻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先跑出長安城再說。」
曹英雄和王輔急匆匆的出了平康坊。
「有人在跟着咱們!」
王輔緊張的渾身顫抖。
「淡定。」曹英雄回頭看了一眼,「那些都是百姓,你眼花了。」
「不是某吹噓,當年某在家鄉時,人送匪號玉面小郎君,神目如電曹英雄。若是有人跟蹤,某一眼就能看出來。」
王輔不禁贊道:「你真厲害。」
他無意間回身,就看到幾個男子正在加速,而且是準備包抄。
「英雄……」
曹英雄自信滿滿的道:「別擔心,那……跑啊!」
操蛋!
二人開始了狂奔。
那些人不疾不徐的跟在後面,一點都看不出異樣來。
「英雄,某跑不動了。」
王輔跑的腿都軟了,踉踉蹌蹌的,隨時都有可能摔倒。
「停住!」曹英雄還行,可也覺得肺腑里發燙,每一次呼吸都在刺痛那裏。
他滿頭大汗,回頭看了一眼,就見那幾個大漢越發的近了。
「那是誰?」
王輔跑的歪歪斜斜的,突然歡喜的道:「英雄!你看!」
曹英雄抬頭看去,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是賈參軍!」
絕望中的二人就像是看到了救星,速度陡然再快了幾分。
「賈參軍!」
後面的幾個男子一直沒動手,只是緊緊地跟着他們,這分明就是要跟着他們到了僻靜處再下黑手的節奏。
未知的恐懼最嚇人。
賈平安剛脫崗回家了一趟,看望了厭食的阿福,沒想到竟然碰到了這兩個奇葩。
「你們這是……」
曹英雄撲了過來,阿寶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就準備馬踏英雄。
「吁!」
賈平安拉了一下,把阿寶轉了個方向。
「賈參軍,後面有人追殺我二人。」
曹英雄和王輔躲在了馬背後。
「誰?」
賈平安手握刀柄,目光轉動。
那幾個男子面不改色的從側面走了過去。
「就是他們!」
賈平安不可能平白無故的出手,就問道:」他們為何要動手?「
曹英雄說道:「我等的禮部試被喬東興下了黑手,沒中。那也就罷了。可喬東興少了三根手指頭,竟然也能過了吏部關試,這是舞弊。某最見不得這等不公之事,就喊了一嗓子,被他們追趕。」
「他背後有人。」在許多多砍了喬東興三根手指頭之後,賈平安就忘卻了這個人。
可沒想到他竟然順手把曹英雄二人給刷了下來。
賈平安不是爛好人,王輔和他沒多少關係,可曹英雄不同。當初他一人赴會,就只有曹英雄在為他說話,曹英雄也因此得罪了喬東興。
也就是說,曹英雄的處境,源自於他對賈平安的支持。
這事兒他必須要伸手。
晚些,他們出現在了道德坊賈家。
「喬東興心胸狹隘,睚眥必報,動了旁人也就罷了。」賈平安說道:「英雄上次幫某說話,這才得罪了喬東興,此事……某管定了!」
果然是義氣無雙的賈參軍吶!
曹英雄覺得自己最近就是喪家之犬,此刻得了承諾,感動的雙目含淚,「可那喬東興的背後乃是關隴世家,不可,萬萬不可啊!」
他就算是要泄憤,也只敢用用灰抹臉之後喊一嗓子,可依舊被追的走投無路。
而要動喬東興,那就會觸怒了關隴門閥。
公事你可以出手,私事的話,那大家就擺明車馬。
這樣一計算,賈平安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安心。」賈平安決心要還人情,但必須要把事情的難度拉上去,否則對方怎麼能感受到你的誠意?
「你二人在家裏暫且住着,此事……三日之內。」
賈平安平靜出去。
王輔都被鎮住了,「賈參軍竟然這般義氣嗎?」
曹英雄深吸一口氣,「這等豪傑,某恨不能與他聯床夜話,朝夕相處。可此事風險太大,弄不好賈參軍就危險了。」
王輔覺得賈平安有些莽撞了,「要不……再勸勸。」
二人出去一問,才知道賈平安去了百騎。
隨後的兩天賈平安就在盯着吏部員外郎方立。
吏部關試就是由他主持,喬東興少了三根手指頭依舊能過關,必然有他的默許,甚至是力主。
賈平安以求見崔建的名義進了吏部。
「小賈!」
崔建看到賈平安,不禁兩眼放光,閃電般的出手……
賈平安的手被蹂躪了一通,隨後坐下說話。
「方立此人崔兄可知曉?」
「知曉,他負責此次關試,說是剛正不阿!」
說到剛正不阿時,崔建的嘴角微微翹起,有些不屑。
「某想和他見一面。」
賈平安已經想好了辦法,但要想見方立卻難。
不是一伙人,方立壓根不搭理你。
崔建詫異的道:「你尋他作甚?他和咱們不是一路人。」
催胸竟然用了咱們這個詞,可見已經把小賈當做是了一家人。
這便是功夫不負有心人。
賈平安心中愜意,但卻不肯透露目的,「某有事尋他,卻不認識,就來請你幫忙。」
「那好說。」
崔建隨即令小吏帶着賈平安去尋方立。
方立的值房看着不打眼,可今年考中的考生都要經由此人面試,堪稱是官不大,權不小。
「方員外郎,有人求見。」
裏面傳來男子的聲音,「進來。」
小吏還想帶着賈平安進去,卻被他拉了一把,「你且回去。」
小吏一怔,想到賈平安可不認識方立,為何要撇開自己?
他抬頭一看,就見賈平安微微昂首,眼中多了幾分銳利。
這……要出事了!
他急匆匆的跑去稟告,賈平安已經進去了。
值房裏,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正在看着名冊,聽到腳步聲後抬頭,見不認識,就皺眉道:「你是何人?何事求見老夫?」
「賈平安。」賈平安坐在了他的對面。
「掃把星?」方立的眸色微冷,「你尋老夫作甚?若是無事,出去!」
這便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賈平安看着他,冷笑道:「喬東興少了三根手指頭,為何能過了關試?」
少了三根手指頭,做小吏還行,做官……有礙觀瞻。
方立眸子一縮,陰狠之色閃過,「此乃我吏部之事,與你何干?你若是夠膽,可去彈劾!」
官員佈局,這關係到小圈子的未來,你賈平安一個小蝦米罷了,有本事出頭試試,保證往日不管這等事兒的長孫無忌會一巴掌拍死你!
這便是他有恃無恐的原因。
長孫無忌目前就是大唐的燈塔,你去碰碰試試。
試試就逝世!
他甚至希望賈平安能愣頭青般的去彈劾,去叫罵。
想到這裏,他很是放鬆的道:「某就是放了喬東興過關,你又能如何?」
他篤定賈平安不敢彈劾,所以很是輕鬆。
「一個時辰後,陛下要和重臣們出城看看田地和農戶,百騎和千牛衛隨行護衛……」
賈平安很平靜的說着。
「你說這個什麼意思?」
方立突然覺得有些有些不對勁。
賈平安淡淡的道:「一個時辰後,曹英雄和王輔會在皇城外喊冤,道出喬東興之事,除非你能讓喬東興長出三根手指頭,否則……你這是舞弊!」
「那二人怎敢?」方立面色微變,但依舊無懼。
「他二人被喬東興毀了科舉之路,更是被人追殺,你覺着他們還有什麼可怕的?」
人在絕望的時候,幹什麼事都不奇怪。
方立面色大變,「你不怕長孫相公怪責嗎?」
「這事和某有什麼關係?」賈平安微笑道:「某就是提供了陛下他們出皇城的時辰而已,可這誰能證明?」
他轉身就走。
此事是醜聞。
一旦當着滿朝重臣的面,當着大庭廣眾的面被人爆出來,長孫無忌絕壁想宰了方立。關鍵是此事還會進一步揭露小圈子的佈局……
長孫無忌會活剝了他!
「且慢!」
賈平安沒有止步。
噗通!
「賈參軍……」
方立已經跪了,顫聲道:「你這個無恥之人,你想要什麼?」
「你這是何苦來哉?」
賈平安一臉的悲天憫人,「某可是個慈善人……如此,你便主動去認錯,就說你剛查到了喬東興的不妥之處,當廢除他的資格……某就在崔郎中的值房,一刻鐘之後聽不到你認錯的消息……」
他隨後去了崔建那裏。
「你去尋方立作甚?」崔建已經得了小吏的稟告,正在擔心賈平安犯事。
「就是和他聊了幾句話。」
隨後,不過是五分鐘多一些,有人來傳八卦。
「崔郎中,咦!你有客人啊!」
崔建說道:「這是某的兄弟,你只管說。」
官員故作神秘之色,「剛才方立去了尚書那裏,自承在關試時疏忽,導致一個少了三根手指頭的考生過了關。尚書說這等自查自糾值得肯定,隨後就廢除了那個考生的資格。」
崔建只是笑了笑,賈平安卻問道;「那考生叫做什麼?」
這人看了他一眼,見他很是隨意,就知道和崔建的交情不淺,「好像叫做喬東興。」
……
「啥?」
喬東興要瘋了,「某的關試過了不算?為何?」
來人用那等可憐的目光看着他,「說是你少了三根手指頭,事後吏部的才察覺,馬上就廢除了你的資格。」
喬東興站在那裏,身邊全是祝賀的朋友。他強笑道:「怕是弄錯了,一定是,一定……」
呯!
他想出去,卻一下就撞到了案幾,酒菜撒的到處都是。
「為何?」他想不通,拿起酒壺奮力砸去。
酒水噴濺的到處都是,他紅着眼睛嘶吼道:「這是為何?」
……
而曹英雄和王輔壓根就沒去皇城外,更不知道賈平安的安排。
從前天開始,賈平安就說他們安全了,但他們依舊喬裝打扮,生怕被人追殺。
王輔糾結的道;「賈參軍說三日後解決此事,今日就是第三日了,哎!」
「此事太難。」曹英雄卻覺得賈平安是個好漢,「但賈參軍不會虛言。」
王輔嘆息道:「難說。」
曹英雄崇敬賈平安,聞言怒了,「要不咱們打個賭?若是賈參軍能解決了此事,你叫某阿耶……罷了,上次賈參軍讓喬東興叫了什麼?爸爸,對,這個好聽。」
王輔點頭,「好說。」
他覺得曹英雄是嘴硬。
二人進了平康坊,路過一家酒樓時,就聽裏面一聲嚎哭,「為何取消了某的關試?為何?」
喬東興出現在了二樓,嚎哭着,用力的拍打着欄杆。
王輔和曹英雄目瞪口呆……
王輔眨巴着眼睛,「爸爸。」
曹英雄隨口應道:「哎!」
……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