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六鎮之亂的真正原因(4k)(1 / 1)
一陣悶雷後,天空突然陰沉下來。
蘇澤反問于謹道:「六鎮是怎麼來的?」
于謹這些日子也看了不少資料,對於六鎮來歷也是信手拈來,他說道:
「我大魏自建國以來,在邊境多設軍鎮,軍鎮又統兵又統民,以大將和良家子鎮邊之,以邊境投效的部落牧之。」
「後來我大魏歷經幾代賢主,勵精圖治,版域擴大,邊鎮改為郡縣,到了孝文皇帝遷都之後,天下就剩下了北方六鎮,自西而東為沃野、懷朔、武川、撫冥、柔玄、懷荒六鎮,此六鎮專鎮北境,防備柔然高車匈奴諸部。」
于謹也是剛接觸六鎮事務,這就是學習的天賦了,這些日子他已經將六鎮的歷史沿革,軍事地理熟讀於心了,不愧是在歷史上留下名頭的名將。
蘇澤點點頭,反過來問道:「既然六鎮設立是為了防備柔然,為什麼每次出征草原,都要朝堂領兵為主,以六鎮兵從之?而不是直接分發武器和糧草給六鎮軍民,讓他們主動出擊呢?」
這個問題讓于謹愣住了,是啊,為什麼呢?
按照太尉府的記錄,最近一次大規模的征討柔然,是在先帝宣武帝繼位初期,正始元年(公元504年),當時柔然諸部糾結了十二萬騎從六道入寇北魏邊境。
那時候宣武帝命令朝中的老將源懷,加使持節、侍中,帶領禁軍出據北蕃,這一場戰役結果也是雷聲大雨點小,朝廷的大軍抵達六鎮後,柔然人就已經逃遁回草原了。
源懷沒有繼續追擊,正好帶兵巡視了六鎮,然後就返回洛陽。
經過蘇澤的提醒,于謹才發現問題所在,他說道:「朝廷這樣做確實犯了兵家大忌,草原用兵講究的就是一個迅猛,他們的主要目的是劫掠,所以來去如風,等到六鎮告急再傳到洛陽,然後朝廷再組織大軍出擊,到了六鎮敵人早已經搶完了東西遠遁了,還不如讓六鎮自行征討追擊。」
宣武帝時期也不是沒有懂得打仗的將領,那些曾經追隨孝文帝改革的文臣武將,難道真的不懂怎麼打仗?
就連于謹都能看出來的問題,朝堂卻能達成公論,也沒有重臣反對這樣的戰略。
總不能是整個朝堂都是蠢貨吧?
于謹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蘇澤明白,他笑着說道:
「於兄,你考慮的是軍事上的問題,但是朝堂考慮的不單單是軍事,更重要的是政治上的考量。」
軍事只是政治的延續,穿越至今,蘇澤已經深刻的明白了這個道理。
蘇澤不賣關子說道:「十四年前,源大將軍返回了洛陽,向先帝提了幾條奏疏,其中在六鎮設置鎮倉的建議得到了先帝的嘉許,詔令六鎮在城內設置鎮倉,平日裏將糧食都收在鎮倉,沒有朝廷旨意不得動用鎮倉的糧食。」
于謹問道:「這不是挺好的嘛?設置鎮倉,打仗的時候可以用作軍糧,在災荒的年間可以用來賑災。」
蘇澤點頭說道:「鎮倉這種做法其實也不稀奇,魏武帝曹操就經常在前線設置軍倉。但是在六鎮設置鎮倉,於兄說的那些都是明面上的理由,實際上根本經不住細究,設置鎮倉的理由,是不能寫在這冠冕堂皇的奏疏上的。」
蘇澤說道:「這裏就要說六鎮的軍民了,六鎮自上而下,每鎮都有鎮將,鎮將都是朝廷從洛陽委任,早先多為想要建功立業的重臣勛貴子弟,但是隨着孝文皇帝遷都洛陽後,鎮將多為洛陽官場鬥爭的失敗者。」
于謹對這個自然是深有同感,他點點頭說道:「我有一族兄,原為越騎營旅帥,在這次停年格選官中被任命為懷荒鎮將,如今我們於家也只能得授這樣的職位。」
「鎮將以下,就是良家豪帥,這些大部分都是六鎮建立之初,陸續遷入六鎮的家族,他們世代為軍主豪帥,擔任除了鎮將之外的中高級軍職,這其中有國人家族也有後來歸附的漢人豪強家族。」
「再之下,也就是當年設置六鎮的目的,六鎮是為了抵禦邊患,同時也是為了安置幾次北征繳獲的草原人口了。」
「太尉府記錄,太武帝在位期間,曾經十三次征討柔然,柔然諸部前後降魏者計30餘萬落,繳獲戎馬百餘萬匹。」
于謹點頭,他讀到這些記錄的時候也是激昂萬分,恨不得能夠回到太武帝麾下馳騁草原。
蘇澤說道:「於兄有沒有想過,一落少則三人,這三十萬落就是百萬人口,這些人都是安置在六鎮的,柔然、高車、匈奴降部本來就人多,繁衍至今就是六鎮人數最多的群體。」
「六鎮之中,除了靠近河套的沃野鎮有條件進行軍屯,可以農耕之外,其他地區都只能放牧,自從朝廷遷都洛陽之後,每年都需要朝廷運糧北上,才能養活軍民。」
「鎮將和良家豪帥是自己人,這些草原降部可不是自己人,他們飢一頓飽一頓,平時連飯都吃不好,又怎麼會對大魏忠心?將糧倉設置在城中,就是為了用糧食控制城外放牧的鎮民。」
「這樣的六鎮,朝廷能發給他們糧食和武器,放他們出草原追擊柔然人嗎?恐怕弄不好剛發了糧食和武器,他們也隨着柔然人遠遁草原了。」
「所以每次柔然入侵,朝廷都要從洛陽派兵,因為六鎮之兵只能以之輔助,也就是只能帶着他們打順風仗。」
這些也都是蘇澤讀了太尉府這麼多資料才理順的想法。
六鎮為什麼在起義後戰鬥力強大,北魏朝堂集結了全國之兵都不能治,就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北魏安置在邊境的遊牧部落,本質上和西晉安置在邊境各州的胡人沒什麼區別。
在你國家強盛的時候,可以按照賈誼設置的「三表五餌」方案,也就是在邊境設置投降的胡人部落,用胡人來防禦胡人,華夏就可以安居在中原肥沃的土地上。
東漢、西晉、北魏、以及後世隋唐,其實都在用這一套方案,來對抗邊境的胡人問題。
這套方案非常理想,不需要漢人士卒遠離家鄉戍邊,也降低了邊境防禦的養兵成本。
但是無一例外,這套方案最後都玩崩了。
東漢有西北羌亂,西晉有五胡亂華,北魏有六鎮起義,唐代有安史之亂。
草原部落在歷史上任何時代都是最好的刷兵點,可以一旦處理不好,就是蠻族入侵的爆兵點。
但是當一個王朝走下坡路的時候,連自己高層的內部鬥爭都搞不定的時候,就更沒辦法處理邊疆胡漢問題了。
這些盛世轉衰的一場場事件,其實早就已經埋下了種子。
蘇澤說道:「太武帝在位期間多次征討,每戰勝利都有戰利品和賞賜,而六鎮就在都城平城周邊,皇帝可以隨時巡視六鎮,解決六鎮的問題,那時候六鎮自然是心向着朝堂的。」
「可遷都洛陽之後,對草原的幾次征討都無果,還空耗了大量的錢糧,自然沒有賞賜和戰利品,而朝堂距離六鎮已經遠了,也看不到六鎮疾苦,隔閡自然越來越大。」
「朝堂上,對於徵調糧食給六鎮也頗有怨言,自從先帝繼位後又多次對南朝開戰,軍糧也緊張,六鎮對朝堂也越來越疏遠。」
蘇澤說完,于謹也沉默了。
這些都是蘇澤這些日子總結思考的,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在起義之後反而那麼強大的六鎮,武德昌盛延續到隋唐的六鎮,在面對柔然邊患的時候如此被動。
這不是六鎮太弱,反而是六鎮太強,朝廷要控制六鎮,不能給他們太多的糧食和武器。
北魏就是胡人發家,五胡亂華的教訓不遠,自然明白六鎮的威力,所以在孝文帝遷都前,每一次對柔然的大規模作戰,都是皇帝帶着本部兵馬親征。
到了孝文帝遷都後,也都是朝廷委派有威望的大將帶領禁軍征討,從來不讓六鎮自行征討,還要在城內設置鎮倉,委派鎮將控制六鎮,讓他們沒有能力撇開朝廷的幫助,自己發動反擊,防止他們在邊境越打越強,獲得自主權後作亂。
蘇澤又進一步思考,六鎮之亂的原因,歷朝歷代的史官們總結都是北魏朝廷在六鎮設置軍州,斷絕了六鎮豪帥們上升途徑,這些野心家就帶領六鎮邊民造反了。
但是親歷了這個時代的蘇澤,明白這些總結,不過是士大夫階層的文官們的臆想罷了。
那些將上進看做人生唯一目標的儒家士大夫們,想當然的認為六鎮的武人們也有同樣的目標,就和史官們將羽林之變歸因於武人仕途被斷絕一樣,只不過是帶入自身價值觀的錯誤歸因罷了。
實際上,六鎮之亂就是底層活不下去的六鎮邊民,為了生存迫不得已鬧起來罷了!
難不成陳勝吳廣喊出那句「等死,死國可乎?」的時候,他們也想着做大秦的官嗎?
從源懷建議宣武帝在城內設置鎮倉,將糧食集中在鎮倉的時候,就是為了加強對鎮民的控制。
而這些城內的鎮倉,自然落入到了鎮將和良家豪帥的控制中,那些平日裏在城外放牧的鎮民,根本得不到鎮倉的糧食,同時還要忍受更上層的盤剝。
對柔然戰事失利,朝堂對南用兵而減少對六鎮的支援,六鎮就是一個為了爭奪生存物資而生死決鬥的野蠻荒原,這些人鬧起來戰鬥力又怎麼可能不強呢?
而最讓人諷刺的時候,在蘇澤穿越前的歷史時間線上,六鎮起義的導火索就是六鎮饑荒,鎮民圍着鎮倉要求開倉賑濟,被鎮將拒絕後殺了鎮將造反的。
這不得不說是歷史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原本用來羈縻六鎮的鎮倉制度,最後成了引發六鎮火藥桶的導火索。
越是看到這些資料,蘇澤更是覺得絕望。
在穿越之初,他還天真的認為六鎮之亂有化解的可能性,比如自己如果能得到權力,可以將六鎮從軍州改為普通郡縣,給六鎮武人上升途徑。
可是現在蘇澤已經不這麼想了,六鎮之亂是必然爆發的,這不是什麼時空旅行的收束性,而是歷史的必然性。
別說蘇澤是一個小小的羽林校尉,就是他在清河王這個位置上,也無法解決六鎮問題。
于謹聽明白了蘇澤的說法,他心中的疑惑得到了解答,但是更大的恐懼在心頭埋下。
他想到了不久前發生的羽林之變,如果在六鎮發生同樣的事情,朝堂還能這樣閉着眼睛糊弄過去嗎?
如果六鎮的百萬邊民反了,那是比柔然入寇更加恐怖的事情,那洛陽還能和這次矇混過關嗎?
于謹不知道答案,這時候一陣悶雷響起,已經壓抑了很久的空氣終於變得濕潤,春雨從空中落下,黑沉沉的天空中,烏雲中的雷光閃動,好似烏雲中藏了一頭能駕馭雷電的虬龍。
太尉府內藏書室內,于謹和蘇澤兩人對坐良久,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接下來的幾天,于謹依然會來太尉府,但是他沉默了不少,沒有當初被李崇徵辟時候的興奮勁了,建功立業的狂熱,逐漸被對未來局勢的憂慮情緒取代。
于謹默默的將恆州代州地區,以及平城六鎮的地圖記在心裏,將以往朝堂在北部用兵的記錄用心抄寫下來。
而蘇澤被李崇抓到了大將軍府,面對袒胸飲酒的李崇,蘇澤問道:「我代表羽林,陪爾朱將軍參與田獵?」
李崇已經喝到了微醺,他點點頭說道:「爾朱榮在秀榮就好田獵,這次江陽王的田獵也會帶着自己的親隨參加,江陽王覺得只是田獵沒意思,所以讓禁軍也出幾支隊伍參加,算是一個小比試。」
「就和你參加過的入幕選鋒差不多,只不過入幕選鋒是一個人參加,這次是帶隊參加,一隊二十人。」
「江陽王也設置了彩頭,伱就代表我們出征的羽林,去參加這次田獵吧。」
和爾朱榮比試田獵?
感謝大家指正肥鳥一些勘誤,資料太多有時候真的顧慮不到。
南北朝實在是太精彩了,很多歷史資料不僅僅要細讀,還要融入自己的思考。
本章是對六鎮問題的思考,一家之見。
肥鳥一直認為,這個世界沒有所謂的歷史神聖節點,不是某個節點到來,世界就轟然改變了,歷史上都是延續的,是過去和未來的交界點。
所以一本好的歷史,不僅僅要有這個節點,還要有這個節點前的資料,這樣才能理解很多政策的前因後果。
肥鳥知道,其實有時候也沒必要,這給寫作徒增了無數難度。
不過既然選擇了歷史,就只能硬着頭皮寫下去,不能用教科書上那些理所當然的結論來糊弄大家。
感謝大家支持,這章寫的不容易,求一下月票。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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